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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代散文名篇选读

2015-09-19 zgycgc

白杨礼赞
 
茅 盾
 
 
 
白杨树实在是不平凡的,我赞美白杨树!
 
汽车在望不到边际的高原上奔驰,扑入你的视野的,是黄绿错综的一条大毡子。黄的是土,未开垦的荒地,几十万年前由伟大的自然力堆积成功的黄土高原的外壳;绿的呢,是人类劳力战胜自然的成果,是麦田。和风吹送,翻起了一轮一轮的绿波,——这时你会真心佩服昔人所造的两个字"麦浪",若不是妙手偶得,便确是经过锤炼的语言精华。黄与绿主宰着,无边无垠,坦荡如砥,这时如果不是宛若并肩的远山的连峰提醒了你(这些山峰凭你的肉眼来判断,就知道是在你脚底下的),你会忘记了汽车是在高原上行驶。这时你涌起来的感想也许是"雄壮",也许是"伟大",诸如此类的形容词;然而同时你的眼睛也许觉得有点倦怠,你对当前的"雄壮"或"伟大"闭了眼,而另一种的味儿在你心头潜滋暗长了——"单调"。可不是?单调,有一点儿吧?
 
然而刹那间,要是你猛抬眼看见了前面远远有一排——不,或者只是三五株,一株,傲然地耸立,像哨兵似的树木的话,那你的恹恹欲睡的情绪又将如何?我那时是惊奇地叫了一声的。
 
那就是白杨树,西北极普通的一种树,然而实在是不平凡的一种树。
 
那是力争上游的一种树,笔直的干,笔直的枝。它的干通常是丈把高,像加过人工似的,一丈以内绝无旁枝。它所有的丫枝一律向上,而且紧紧靠拢,也像加过人工似的,成为一束,绝不旁逸斜出。它的宽大的叶子也是片片向上,几乎没有斜生的,更不用说倒垂了。它的皮光滑而有银色的晕圈,微微泛出淡青色。这是虽在北方风雪的压迫下却保持着倔强挺立的一种树。哪怕只有碗那样粗细,它却努力向上发展,高到丈许,两丈,参天耸立,不折不挠,对抗着西北风。
 
这就是白杨树,西北极普通的一种树,然而决不是平凡的树。
 
它没有婆娑的姿态,没有屈曲盘旋的虬枝。也许你要说它不美。如果美是专指"婆娑"或"旁逸斜出"之类而言,那么,白杨树算不得树中的好女子。但是它伟岸,正直,朴质,严肃,也不缺乏温和,更不用提它的坚强不屈与挺拔,它是树中的伟丈夫。当你在积雪初融的高原上走过,看见平坦的大地上傲然挺立这么一株或一排白杨树,难道你就只觉得它只是树?难道你就不想到它的朴质,严肃,坚强不屈,至少也象征了北方的农民?难道你竟一点也不联想到,在敌后的广大土地上,到处有坚强不屈,就像这白杨树一样傲然挺立的守卫他们家乡的哨兵?难道你又不更远一点想到,这样枝枝叶叶靠紧团结,力求上进的白杨树,宛然象征了今天在华北平原纵横决荡,用血写出新中国历史的那种精神和意志?
 
白杨树是不平凡的树,它在西北极普遍,不被人重视,就跟北方的农民相似;它有极强的生命力,磨折不了,压迫不倒,也跟北方的农民相似。我赞美白杨树,就因为它不但象征了北方的农民,尤其象征了今天我们民族解放斗争中所不可缺的朴质、坚强,力求上进的精神。
 
让那些看不起民众、贱视民众、顽固的倒退的人们去赞美那贵族化的楠木(那也是直挺秀颀的),去鄙视这极常见、极易生长的白杨树吧,我要高声赞美白杨树!
 
 
 
 
 
荷塘月色
 
朱自清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月亮渐渐地升高了,墙外马路上孩子们的欢笑,已经听不见了;妻在屋里拍着闰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带上门出去。
 
沿着荷塘,是一条曲折的小煤屑路。这是一条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荷塘四面,长着许多树,蓊蓊郁郁的。路的一旁,是些杨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树。没有月光的晚上,这路上阴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却很好,虽然月光也还是淡淡的。
 
路上只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像闪电般,霎时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叶子底下是脉脉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见一些颜色;而叶子却更见风致了。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
 
荷塘的四面,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树,而杨柳最多。这些树将一片荷塘重重围住;只在小路一旁,漏着几段空隙,像是特为月光留下的。树色一例是阴阴的,乍看像一团烟雾;但杨柳的丰姿,便在烟雾里也辨得出。树梢上隐隐约约的是一带远山,只有些大意罢了。树缝里也漏着一两点路灯光,没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采莲是江南的旧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时为盛;从诗歌里可以约略知道。采莲的是少年的女子,她们是荡着小船,唱着艳歌去的。采莲人不用说很多,还有看采莲的人。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梁元帝《采莲赋》里说得好:
 
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鹢首徐回,兼传羽杯;欋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
 
可见当时嬉游的光景了。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
 
于是又记起《西洲曲》里的句子: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今晚若有采莲人,这儿的莲花也算得"过人头"了;只不见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这样想着,猛一抬头,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睡熟好久了。 
 
 
朱自清
 
 
 
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
 
一切都像刚睡醒的样子,欣欣然张开了眼。山朗润起来了,水长起来了,太阳的脸红起来了。
 
小草偷偷地从土里钻出来,嫩嫩的,绿绿的。园子里,田野里,瞧去,一大片一大片满是的。坐着,躺着,打两个滚,踢几脚球,赛几趟跑,捉几回迷藏。风轻悄悄的,草绵软软的。
 
桃树、杏树、梨树,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都开满了花赶趟儿。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花里带着甜味,闭了眼,树上仿佛已经满是桃儿、杏儿、梨儿!花下成千成百的蜜蜂嗡嗡地闹着,大小的蝴蝶飞来飞去。野花遍地是:杂样儿,有名字的,没名字的,散在草丛里,像眼睛,像星星,还眨呀眨的。
 
"吹面不寒杨柳风",不错的,像母亲的手抚摸着你。风里带来些新翻的泥土的气息,混着青草味,还有各种花的香,都在微微润湿的空气里酝酿。鸟儿将窠巢安在繁花嫩叶当中,高兴起来了,呼朋引伴地卖弄清脆的喉咙,唱出宛转的曲子,与轻风流水应和着。牛背上牧童的短笛,这时候也成天在嘹亮地响。
 
雨是最寻常的,一下就是三两天。可别恼,看,像牛毛,像花针,像细丝,密密地斜织着,人家屋顶上全笼着一层薄烟。树叶子却绿得发亮,小草也青得逼你的眼。傍晚时候,上灯了,一点点黄晕的光,烘托出一片安静而和平的夜。乡下去,小路上,石桥边,撑起伞慢慢走着的人;还有地里工作的农夫,披着蓑,戴着笠的。他们的草屋,稀稀疏疏的在雨里静默着。
 
天上风筝渐渐多了,地上孩子也多了。城里乡下,家家户户,老老小小,他们也赶趟儿似的,一个个都出来了。舒活舒活筋骨,抖擞抖擞精神,各做各的一份事去。"一年之计在于春";刚起头儿,有的是工夫,有的是希望。
 
春天像刚落地的娃娃,从头到脚都是新的,它生长着。
 
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着,走着。
 
春天像健壮的青年,有铁一般的胳膊和腰脚,他领着我们上前去。
 
 
 
 
 
樱花赞
 
冰 心
 
 
 
樱花是日本的骄傲。到日本去的人,未到之前,首先要想起樱花;到了之后,首先要谈到樱花。你若是在夏秋之间到达的,日本朋友们会很惋惜地说:"你错过了樱花季节了!"你若是冬天到达的,他们会挽留你说:"多呆些日子,等看过樱花再走吧!"总而言之,樱花和"瑞雪灵峰"的富士山一样,成了日本的象征。 
 
我看樱花,往少里说,也有几十次了。在东京的青山墓地看,上野公园看,千鸟渊看……;在京都看,奈良看……;雨里看,雾中看,月下看……日本到处都有樱花,有的是几百棵花树拥在一起,有的是一两棵花树在路旁水边悄然独立。春天在日本就是沉浸在弥漫的樱花气息里! 
 
我的日本朋友告诉我,樱花一共有三百多种,最多的是山樱,吉野樱,和八重樱。山樱和吉野樱不像桃花那样地白中透红,也不像梨花那样地白中透绿,它是莲灰色的。八重樱就丰满红润一些,近乎北京城里春天的海棠。此外还有浅黄色的郁金樱,枝花低垂的枝垂樱,"春分"时节最早开花的彼岸樱,花瓣多到三百余片的菊樱……掩映重叠,争妍斗艳。清代诗人黄遵宪的樱花歌中有: 
 
…… 
 
墨江泼绿水微波 
 
万花掩映江之沱 
 
倾城看花奈花何 
 
人人同唱樱花歌 
 
…… 
 
花光照海影如潮 
 
游侠聚作萃渊薮 
 
…… 
 
十日之游举国狂 
 
岁岁?虞朝复暮 
 
…… 
 
这首歌写尽了日本人春天看樱花的举国若狂的盛况。"十日之游"是短促的,连阴之后,春阳暴暖,樱花就漫山遍地的开了起来,一阵风雨,就又迅速地凋谢了,漫山遍地又是一片落英!日本的文人因此写出许多"人生短促"的凄凉感喟的诗歌,据说樱花的特点也在"早开早落"上面。 
 
也许因为我是个中国人,对于樱花的联想,不是那么灰黯。虽然我在一九四七年的春天,在东京的青山墓地第一次看樱花的时候,墓地里尽是些阴郁的低头扫墓的人;间以喝多了酒引吭悲歌的醉客,当我穿过园穹似地莲灰色的繁花覆盖的甬道的时候,也曾使我起了一阵低沉的感觉。 
 
今年春天我到日本,正是樱花盛开的季节,我到处都看了樱花,在东京,大阪,京都,箱根,镰仓……但是四月十三日我在金泽萝香山上所看到的樱花,却是我所看过的最璀璨,最庄严的华光四射的樱花! 
 
四月十二日,下着大雨,我们到离金泽市不远的内滩渔村去访问。路上偶然听说明天是金泽市出租汽车公司工人罢工的日子,金泽市有十二家出租汽车公司,有汽车二百五十辆,雇用着几百名的司机和工人。他们为了生活的压迫,要求增加工资,已经进行过五次罢工了,还没有达到目的,明天的罢工将是第六次。 
 
那个下午,我们在大雨的海滩上,和内滩农民的家里,听到了许多工农群众为反对美军侵占农田作打靶场奋起斗争终于胜利的种种可泣可歌的事迹。晚上又参加了一个情况热烈的群众欢迎大会,大家都兴奋得睡不好觉,第二天早起,匆匆地整装出发,我根本把今天汽车司机罢工的事情,忘在九霄云外了。 
 
早晨八点四十分,我们从旅馆出来,十一辆汽车整整齐齐地摆在门口。我们分别上了车,徐徐地沿着山路,曲折而下。天气晴明,和煦的东风吹着,灿烂的阳光晃着我们的眼睛…… 
 
这时我才忽然想起,今天不是汽车司机们罢工的日子么?他们罢工的时间不是从早晨八时开始么?为着送我们上车,不是耽误了他们的罢工时刻么?我连忙向前面和司机同坐的日本朋友询问究竟。日本朋友回过头来微微地笑说:"为着要送中国作家代表团上车站,他们昨夜开个紧急会议,决定把罢工时间改为从早晨九点开始了!"我正激动着要说一两句道谢的话的时候,那位端详稳静、目光注视着前面的司机,稍稍地侧着头,谦和地说:"促进日中人民的友谊,也是斗争的一部分啊!" 
 
我的心猛然地跳了一下,像点着的焰火一样,从心灵深处喷出了感激的漫天灿烂的火花…… 
 
清晨的山路上,没有别的车辆,只有我们这十一辆汽车,沙沙地飞驰。这时我忽然看到,山路的两旁,簇拥着雨后盛开的几百树几千树的樱花!这樱花,一堆堆,一层层,好像云海似地,在朝阳下绯红万顷,溢彩流光。当曲折的山路被这无边的花云遮盖了的时候,我们就像坐在十一只首尾相接的轻舟之中,凌驾着骀荡的东风,两舷溅起哗哗的花浪,迅捷地向着初升的太阳前进! 
 
下了山,到了市中心,街上仍没有看到其他的行驶的车辆,只看到街旁许多的汽车行里,大门敞开着,门内排列着大小的汽车,门口插着大面的红旗,汽车工人们整齐地站在门边,微笑着目送我们这一行车辆走过。 
 
到了车站,我们下了车,以满腔沸腾的热情紧紧地握着司机们的手,感谢他们对我们的帮忙,并祝他们斗争的胜利。 
 
热烈的惜别场面过去了,火车开了好久,窗前拂过的是连绵的雪山和奔流的春水,但是我的眼前仍旧辉映着这一片我所从未见过的奇丽的樱花! 
 
我回过头来,问着同行的日本朋友:"樱花不消说是美丽的,但是从日本人看来,到底樱花美在那里?"他搔了搔头,笑着说:"世界上没有不美的花朵……至于对某一种花的喜爱,却是由于各人心中的感触。日本文人从美而易落的樱花里,感到人生的短暂,武士们就联想到捐躯的壮烈。至于一般人民,他们喜欢樱花,就是因为它在凄厉的冬天之后,首先给人民带来了兴奋喜乐的春天的消息。在日本,樱花就是多!山上、水边、街旁、院里,到处都是。积雪还没有消融,冬服还没有去身,幽暗的房间里还是春寒料峭,只要远远地一丝东风吹来,天上露出了阳光,这樱花就漫山遍地的开起!不管是山樱也好,吉野樱也好,八重樱也好……向它旁边的日本三岛上的人民,报告了春天的振奋蓬勃的消息。" 
 
这番话,给我讲明了两个道理。一个是:樱花开遍了蓬莱三岛,是日本人民自己的花,它永远给日本人民以春天的兴奋与鼓舞;一个是看花人的心理活动,做成了对于某些花卉的特别喜爱。金泽的樱花,并不比别处的更加美丽。汽车司机的一句深切动人的、表达日本劳动人民对于中国人民的深厚友谊的话,使得我眼中的金泽的漫山遍地的樱花,幻成一片中日人民友谊的花的云海,让友谊的轻舟,激箭似地,向着灿烂的朝阳前进! 
 
深夜回忆,暖意盈怀,欣然提笔作樱花赞。
 
 
 
 
 
荔枝蜜
 
杨朔
 
 
 
花鸟草虫,凡是上得画的,那原物往往也叫人喜爱。蜜蜂是画家的爱物,我却总不大喜欢。说起来可笑。孩子时候,有一回上树掐海棠花,不想叫蜜蜂螫了一下,痛得我差点儿跌下来。大人告诉我说:蜜蜂轻易不螫人,准是误以为你要伤害它,才螫;一螫,它自己耗尽生命,也活不久了。我听了,觉得那蜜蜂可怜,原谅它了。可是从此以后,每逢看见蜜蜂,感情上疙疙瘩瘩的,总不怎么舒服。
 
今年四月,我到广东从化温泉小住了几天。四围是山,怀里抱着一潭春水,那又浓又翠的景色,简直是一幅青绿山水画。刚去的当晚,是个阴天,偶尔倚着楼窗一望,奇怪啊,怎么楼前凭空涌起那么多黑黝黝的小山,一重一重的,起伏不断?记得楼前是一片比较平坦的园林,不是山。这到底是什么幻景呢?赶到天明一看,忍不住笑了。原来是满野的荔枝树,一棵连一棵,每棵的叶子都密得不透缝,黑夜看去,可不就像小山似的!
 
荔枝也许是世上最鲜最美的水果。苏东坡写过这样的诗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可见荔枝的妙处。偏偏我来的不是时候,满树刚开着浅黄色的小花,并不出众。新发的嫩叶,颜色淡红,比花倒还中看些。从开花到果子成熟,大约得三个月,看来我是等不及在从化温泉吃鲜荔枝了。
 
吃鲜荔枝蜜,倒是时候。有人也许没听说这稀罕物儿吧?从化的荔枝树多得像汪洋大海,开花时节,那蜜蜂满野嘤嘤嗡嗡,忙得忘记早晚,有时还趁着月色采花酿蜜。荔枝蜜的特点是成色纯,养分多。住在温泉的人多半喜欢吃这种蜜,滋养精神。热心肠的同志为我也弄到两瓶。一开瓶子塞儿,就是那么一股甜香;调上半杯一喝,甜香里带着股清气,很有点鲜荔枝味儿。喝着这样的好蜜,你会觉得生活都是甜的呢。
 
我不觉动了情,想去看看自己一向不大喜欢的蜜蜂。
 
荔枝林深处,隐隐露出一角白屋,那是温泉公社的养蜂场,却起了个有趣的名儿,叫"养蜂大厦"。正当十分春色,花开得正闹。一走近"大厦",只见成群结队的蜜蜂出出进进,飞去飞来,那沸沸扬扬的情景,会使你想:说不定蜜蜂也在赶着建设什么新生活呢。
 
养蜂员老梁领我走进"大厦"。叫他老梁,其实是个青年人,举动很精细。大概是老梁想叫我深入一下蜜蜂的生活,小小心心揭开一个木头蜂箱,箱里隔着一排板,每块板上满是蜜蜂,蠕蠕地爬着。蜂王是黑褐色的,身量特别细长,每只蜜蜂都愿意用采来的花精供养它。
 
老梁叹息似的轻轻说:"你瞧这群小东西,多听话。"
 
我就问道:"像这样一窝蜂,一年能割多少蜜?"
 
老梁说:"能割几十斤。蜜蜂这物件,最爱劳动。广东天气好,花又多,蜜蜂一年四季都不闲着。酿的蜜多,自己吃的可有限。每回割蜜,给它们留一点点糖,够它们吃的就行了。它们从来不争,也不计较什么,还是继续劳动、继续酿蜜,整日整月不辞辛苦……"
 
我又问道:"这样好蜜,不怕什么东西来糟害么?"
 
老梁说:"怎么不怕?你得提防虫子爬进来,还得提防大黄蜂。大黄蜂这贼最恶,常常落在蜜蜂窝洞口。专干坏事。"
 
我不觉笑道:"噢!自然界也有侵略者。该怎么对付大黄蜂呢?"
 
老梁说:"赶!赶不走就打死它。要让它待在那儿,会咬死蜜蜂的。"
 
我想起一个问题,就问:"可是呢,一只蜜蜂能活多久?"
 
老梁回答说:"蜂王可以活三年,一只工蜂最多能活六个月。"
 
我说:"原来寿命这样短。你不是总得往蜂房外边打扫死蜜蜂么?"
 
老梁摇一摇头说:"从来不用。蜜蜂是很懂事的,活到限数,自己就悄悄死在外边,再也不回来了。"
 
我的心不禁一颤:多可爱的小生灵啊!对人无所求,给人的却是极好的东西。蜜蜂是在酿蜜,又是在酿造生活;不是为自己,而是在为人类酿造最甜的生活。蜜蜂是渺小的;蜜蜂却又多么高尚啊!
 
透过荔枝树林,我沉吟地望着远远的田野,那儿正有农民立在水田里,辛辛勤勤地分秧插秧。他们正用劳力建设自己的生活,实际也是在酿蜜——为自己,为别人,也为后世子孙酿造着生活的蜜。
 
这黑夜,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小蜜蜂。
 
背影
 
朱自清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到徐州见着父亲,看见满院狼藉的东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父亲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回家变卖典质,父亲还了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惨淡,一半为了丧事,一半为了父亲赋闲。丧事完毕,父亲要到南京谋事,我也要回北京念书,我们便同行。
 
到南京时,有朋友约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须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车北去。父亲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我,叫旅馆里一个熟识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嘱咐茶房,甚是仔细。但他终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颇踌躇了一会。其实我那年已二十岁,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了。他踌躇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我两三回劝他不必去;他只说,"不要紧,他们去不好!"
 
我们过了江,进了车站。我买票,他忙着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脚夫行些小费,才可过去。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终于讲定了价钱;就送我上车。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我将他给我做的紫毛大衣铺好坐位。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警醒些,不要受凉。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直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我说道,"爸爸,你走吧。"他望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望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谋生,独力支持,做了许多大事。那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的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 
 
1925年10月在北京。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朱自清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游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来了。我们雇了一只"七板子",在夕阳已去,皎月方来的时候,便下了船。于是桨声汩──汩,我们开始领略那晃荡着蔷薇色的历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秦淮河里的船,比北京万生园,颐和园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扬州瘦西湖的船也好。这几处的船不是觉着笨,就是觉着简陋,局促;都不能引起乘客们的情韵,如秦淮河的船一样。秦淮河的船约略可分为两种:一是大船;一是小船,就是所谓"七板子"。大船舱口阔大,可容二三十人。里面陈设着字画和光洁的红木家具,桌上一律嵌着冰凉的大理石面。窗格雕镂颇细,使人起柔腻之感。窗格里映着红色蓝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致的花纹,也颇悦人目。"七板子"规模虽不及大船,但那淡蓝色的栏杆,空敞的舱,也足系人情思。而最出色处却在它的舱前。舱前是甲板上的一部,上面有弧形的顶,两边用疏疏的栏杆支着。里面通常放着两张藤的躺椅。躺下,可以谈天,可以望远,可以顾盼两岸的河房。大船上也有这个,但在小船上更觉清隽罢了。舱前的顶下,一律悬着灯彩;灯的多少,明暗,彩苏的精粗,艳晦,是不一的,但好歹总还你一个灯彩。这灯彩实在是最能钩人的东西。夜幕垂垂地下来时,大小船上都点起灯火。从两重玻璃里映出那辐射着的黄黄的散光,反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透过这姻霭,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缕缕的明漪。在这薄霭和微漪里,听着那悠然的间歇的桨声,谁能不被引入他的美梦去呢?只愁梦太多了,这些大小船儿如何载得起呀?我们这时模模糊糊的谈着明末的秦淮河的艳迹,如《桃花扇》及《板桥杂记》里所载的。我们真神往了。我们仿佛亲见那时华灯映水,画舫凌波的光景了。于是我们的船便成了历史的重载了。我们终于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丽过于他处,而又有奇异的吸引力的,实在是许多历史的影象使然了。 
 
秦淮河的水是碧阴阴的;看起来厚而不腻,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我们初上船的时候,天色还未断黑,那漾漾的柔波是这样恬静,委婉,使我们一面有水阔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着纸醉金迷之境了。等到灯火明时,阴阴的变为沉沉了:黯淡的水光,象梦一般;那偶然闪烁着的光芒,就是梦的眼睛了。我们坐在舱前,因了那隆起的顶棚,仿佛总是昂着首向前走着似的;于是飘飘然如御风而行的我们,看在那些自在的湾泊着的船,船里走马灯般的人物,便象是下界一般,迢迢的远了,又象在雾里看花,尽朦朦胧胧的。这时我们已过了利涉桥,望见东关头了。沿路听见断续的歌声:有从沿河的妓楼飘来的,有从河上船里度来的。我们明知那些歌声,只是些因袭的言词,从生涩的歌喉里机械的发出来的;但它们经了夏夜的微风的吹漾的水波的摇拂,袅娜着到我们耳边的时候,已经不单是她们的歌声,而混着微风和河水的密语了。于是我们不得不被牵惹着,震撼着,相与浮沉于这歌声里了。从东关头转湾,不久就到大中桥。大中桥共有三个桥拱,都很阔大,俨然是三座门儿;使我们觉得我们的船和船里的我们,在桥下过去时,真是太无颜色了。桥砖是深褐色,表明它的历史的长久;但都完好无缺,令人太息于古昔工程的坚美。桥上两旁都是木壁的房子,中间应该有街路?这些房子都破旧了,多年烟熏的迹,遮没了当年的美丽。我想象秦淮河的极盛时,在这样宏阔的桥上,特地盖了房子,必然是髹漆得富富丽丽的;晚间必然是灯火通明的,现在却只剩下一片黑沉沉!但是桥上造着房子,毕竟使我们多少可以想见往日的繁华;这也慰情聊胜于无了。过了大中桥,便到了灯月交辉,笙歌彻夜的秦淮河,这才是秦淮河的真面目哩。 
 
大中桥外,顿然空阔,和桥内两岸排着密密的人家的景象大异了。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衬着蔚蓝的天,颇象荒江野渡光景;那边呢,郁丛丛的,阴森森的,又似乎藏着无边的黑暗:令人几乎不信那是繁华的秦淮河了。但是河中眩晕着的灯光,纵横着的画舫,悠扬着的笛韵,夹着那吱吱的胡琴声,终于使我们认识绿如茵陈酒的秦淮水了。此地天裸露着的多些,故觉夜来的独迟些;从清清的水影里,我们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这正是秦淮河的夜。大中桥外,本来还有一座复成桥,是船夫口中的我们的游迹尽处,或也是秦淮河繁华的尽处了。我的脚曾踏过复成桥的脊,在十三四岁的时候。但是两次游秦淮河,却都不曾见着复成桥的面;明知总在前途的,却常觉得有些虚无缥缈似的。我想,不见倒也好。这时正是盛夏。我们下船后,借着新生的晚凉和河上的微风,暑气已渐渐消散;到了此地,豁然开朗,身子顿然轻了─—习习的清风荏苒在面上,手上,衣上,这便又感到了一缕新凉了。南京的日光,大概没有杭州猛烈;西湖的夏夜老是热蓬蓬的,水象沸着一般,秦淮河的水却尽是这样冷冷地绿着。任你人影的憧憧,歌声的扰扰,总象隔着一层薄薄的绿纱面幂似的;它尽是这样静静的,冷冷的绿着。我们出了大中桥,走不上半里路,船夫便将船划到一旁,停了浆由它宕着。他以为那里正是繁华的极点,再过去就是荒凉了;所以让我们多多赏鉴一会儿。他自己却静静的蹲着。他是看惯这光景的了,大约只是一个无可无不可。这无可无不可,无论是升的沉的,总之,都比我们高了。 
 
那时河里闹热极了;船大半泊着,小半在水上穿梭似的来往。停泊着的都在近市的那一边,我们的船自然也夹在其中。因为这边略略的挤,便觉得那边十分的疏了。在每一只船从那边过去时,我们能画出它的轻轻的影和曲曲的波,在我们的心上;这显著是空,且显著是静了。那时处处都是歌声和凄厉的胡琴声,圆润的喉咙,确乎是很少的。但那生涩的,尖脆的调子能使人有少年的,粗率不拘的感觉,也正可快我们的意。况且多少隔开些儿听着,因为想象与渴慕的做美,总觉更有滋味;而竞发的喧嚣,抑扬的不齐,远近的杂沓,和乐器的嘈嘈切切,合成另一意味的谐音,也使我们无所适从,如随着大风而走,这实在因为我们的心枯涩久了,变为脆弱;故偶然润泽一下,便疯狂似的不能自主了。但秦淮河确也腻人。即如船里的人面,无论是和我们一堆儿泊着的,无论是从我们眼前过去的,总是模模糊糊的,甚至渺渺茫茫的;任你张圆了眼睛,揩净了眦垢,也是枉然。这真够人想呢。在我们停泊的地方,灯光原是纷然的;不过这些灯光都是黄而有晕的。黄已经不能明了,再加上了晕,便更不成了。灯愈多,晕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黄的交错里,秦淮河仿佛笼上了一团光雾。光芒与雾气腾腾的晕着,什么都只剩了轮廓了;所以人面的详细的曲线,便消失于我们的眼底了。但灯光究竟夺不了那边的月色;灯光是浑的,月色是清的。在浑沌的灯光里,渗入一派清辉,却真是奇迹!那晚月儿已瘦削了两三分。她晚妆才罢,盈盈的上了柳梢头。天是蓝得可爱,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儿便更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原有三株两株的垂杨树,淡淡的影子,在水里摇曳着。它们那柔细的枝条浴着月光,就象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缠着,挽着;又象是月儿披着的发。而月儿偶尔也从它们的交叉处偷偷窥看我们,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样子。岸上另有几株不知名的老树,光光的立着;在月光里照起来,却又俨然是精神矍铄的老人。远处---快到天际线了,才有一两片白云,亮得现出异彩,象是美丽的贝壳一般。白云下便是黑黑的一带轮廓;是一条随意画的不规则的曲线。这一段光景,和河中的风味大异了。但灯与月竟能并存着,交融着,使月成了缠绵的月,灯射着渺渺的灵辉,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们了。 
 
这时却遇着了难解的纠纷。秦淮河上原有一种歌妓,是以歌为业的。从前都在茶舫上,唱些大曲之类。每日午后一时起,什么时候止,却忘记了。晚上照样也有一回,也在黄晕的灯光里。我从前过南京时,曾随着朋友去听过两次。因为茶舫里的人脸太多了,觉得不大适意,终于听不出所以然。前年听说歌妓被取缔了,不知怎的,颇涉想了几次---却想不出什么。这次到南京,先到茶舫上去看看,觉得颇是寂寥,令我无端的怅怅了。不料她们却仍在秦淮河里挣扎着,不料她们竟会纠缠到我们,我于是很张皇了,她们也乘着"七板子",她们总是坐在舱前的。舱前点着石油汽灯,光亮眩人眼目:坐在下面的,自然是纤毫毕见了---引诱客人们的力量,也便在此了。舱里躲着乐工等人,映着汽灯的余辉蠕动着;他们是永远不被注意的。每船的歌妓大约都是二人;天色一黑,她们的船就在大中桥外往来不息的兜生意。无论行着的船,泊着的船,都是要来兜揽的。这都是我后来推想出来的。那晚不知怎样,忽然轮着我们的船了。我们的船好好的停着,一只歌舫划向我们来了;渐渐和我们的船并着了。烁烁的灯光逼得我们皱起了眉头;我们的风尘色全给它托出来了,这使我[足叔][足昔]不安了。那时一个伙计跨过船来,拿着摊开的歌折,就近塞向我的手里,"点几出吧!"他跨过来的时候,我们船上似乎有许多眼光跟着。同时相近的别的船上也似乎有许多眼睛炯炯的向我们船上看着。我真窘了!我也装出大方的样子,向歌妓们瞥了一眼,但究竟是不成的!我勉强将那歌折翻了一翻,却不曾看清了几个字;便赶紧递还那伙计,一面不好意思地说:"不要。我们……不要。"他便塞给平伯,平伯掉转头去,摇手说:"不要。"那人还腻着不走。平伯又回过脸来,摇着头道,"不要!"于是那人重到我处。我窘着再拒绝了他。他这才有所不屑似的走了。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释了重负一般。我们就开始自白了。 
 
我说我受了道德律的压迫,拒绝了她们;心里似乎很抱歉的。这所谓抱歉,一面对于她们。一面对于我自己。她们于我们虽然没有很奢的希望;但总有些希望的。我们拒绝了她们,无论理由如何充足,却使她们的希望受了伤;这总有几分不做美了。这是我觉得很怅怅的。至于我自己,更有一种不足之感。我这时被四面的歌声诱惑了,降伏了;但是远远的,远远的歌声总仿佛隔着重衣搔痒似的,越搔越搔不着痒处。我于是憧憬着贴耳的妙音了。在歌舫划来时,我的憧憬,变为盼望;我固执的盼望着,有如饥渴。虽然从浅薄的经验里,也能够推知,那贴耳的歌声,将剥去了一切的美妙;但一个平常的人象我的,谁愿凭了理性之力去丑化未来呢?我宁愿自己骗着了。不过我的社会感性是很敏锐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律的西洋镜,而我的感情却终于被它压服着。我于是有所顾忌了,尤其是在众目昭彰的时候。道德律的力,本来是民众赋予的;在民众的面前,自然更显出它的威严了。我这时一面盼望,一面却感到了两重的禁制:一,在通俗的意义上,接近妓者总算一种不正当的行为;二,妓是一种不健全的职业,我们对于她们,应有哀矜勿喜之心,不应赏玩的去听她们的歌。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两种思想在我心里最为旺盛。她们暂时压倒了我的听歌的盼望,这便成就了我的灰色的拒绝。那时的心实在异常状态中,觉得颇是昏乱。歌舫去了,暂时宁静之后,我的思绪又如潮涌了。两个相反的意思在我心头往复:卖歌和卖淫不同,听歌和狎妓不同,又干道德甚事?---但是,但是,她们既被逼的以歌为业,她们的歌必无艺术味的;况她们的身世,我们究竟该同情的。所以拒绝倒也是正办。但这些意思终于不曾撇开我的听歌的盼望。它力量异常坚强;它总想将别的思绪踏在脚下。从这重重的争斗里,我感到了浓厚的不足之感。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盘旋不安,起坐都不安宁了。唉!我承认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平伯呢,却与我不同。他引周启明先生的诗,"因为我有妻子,所以我爱一切的女人;因为我有子女,所以我爱一切的孩子。"①他的意思可以见了。他因为推及的同情,爱着那些歌妓,并且尊重着她们,所以拒绝了她们。在这种情形下,他自然以为听歌是对于她们的一种侮辱。但他也是想听歌的,虽然不和我一样。所以在他的心中,当然也有一番小小的争斗;争斗的结果,是同情胜了。至于道德律,在他是没有什么的;因为他很有蔑视一切的倾向,民众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觉着的。这时他的心意的活动比较简单,又比较松弱,故事后还怡然自若;我却不能了。这里平伯又比我高了。 
 
在我们谈话中间,又来了两只歌舫。伙计照前一样的请我们点戏,我们照前一样的拒绝了。我受了三次窘,心里的不安更甚了。清艳的夜景也为之减色。船夫大约因为要赶第二趟生意,催着我们回去;我们无可无不可的答应了。我们渐渐和那些晕黄的灯光远了,只有些月色冷清清的随着我们的归舟。我们的船竟没个伴儿,秦淮河的夜正长哩!到大中桥近处,才遇着一只来船。这是一只载妓的板船,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船头上坐着一个妓女;暗里看出,白地小花的衫子,黑的下衣。她手里拉着胡琴,口里唱着青衫的调子。她唱得响亮而圆转;当她的船箭一般驶过去时,余音还袅袅的在我们耳际,使我们倾听而向往。想不到在弩末的游踪里,还能领略到这样的清歌!这时船过大中桥了,森森的水影,如黑暗张着巨口,要将我们的船吞了下去。我们回顾那渺渺的黄光,不胜依恋之情:我们感到了寂寞了!这一段地方夜色甚浓,又有两头的灯火招邀着;桥外的灯火不用说了,过了桥另有东关头疏疏的灯火。我们忽然仰头看见依人的素月,不觉深悔归来之早了!走过东关头,有一两只大船湾泊着,又有几只船向我们来着。嚣嚣的一阵歌声人语,仿佛笑我们无伴的孤舟哩。东关头转湾,河上的夜色更浓了;临水的妓楼上,时时从帘缝里射出一线一线的灯光;仿佛黑暗从酣睡里眨了一眨眼。我们默然的对着,静听那汩─—汩的桨声,几乎要入睡了;朦胧里却温寻着适才的繁华的余味。我那不安的心在静里愈显活跃了!这时我们都有了不足之感,而我的更其浓厚。我们却又不愿回去,于是只能由懊悔而怅惘了。船里便满载着怅惘了。直到利涉桥下,微微嘈杂的人声,才使我豁然一惊;那光景却又不同。右岸的河房里,都大开了窗户,里面亮着晃晃的电灯,电灯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闪闪不息,正如跳舞着的仙女的臂膊。 
 
我们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如睡在摇篮里一样,倦了的我们便又入梦了。那电灯下的人物,只觉得象蚂蚁—般,更不去萦念。这是最后的梦;可惜的是最短的梦!黑暗重复落在我们面前,我们看见傍岸的空船上一星两星的,枯燥无力又摇摇不定的灯光。我们的梦醒了,我们知道就要上岸了;我们心里充满了幻灭的情思。 
 
一九二三年十月十一日作完,于温州。 
 
①原诗是:"我为了自己的儿女才爱小孩子,为了自己的妻才爱女人。"见《雪朝》四八页。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俞平伯
 
 
 
我们消受得秦淮河上的灯影,当四月犹皎的仲夏之夜。
 
在茶店里吃了一盘豆腐干丝,两个烧饼之后,以至歪的脚步踅上夫子庙前停泊着的画访,就懒洋洋到躺到藤椅上去了。好郁蒸的江南,傍晚也还是热的。"快开船罢!"桨声响了。
 
小的灯舫初次在河中荡漾;于我,情景是颇朦胧,滋味是怪羞涩的。我要错认它作七里的山塘;可是,河房里明窗洞启,映着玲珑入画的曲栏干,顿然省得身在何处了。佩弦呢。他已是重来,很应当消释一些迷惘的。但看他大频繁地摇着我的黑纸扇。胖子是这个样怯热的吗?
 
又早是夕阳西下,河上妆成一抹胭脂的薄媚。是被青溪的姊妹们所薰染的吗?还是匀得她们脸上的残脂呢?寂寂的河水,随双桨打它,终是没言语。密匝匝的绣恨逐老去的年华,已都如蜜饧似的融在流波的心窝里、连呜咽也将嫌它多事,更哪里论到哀嘶。心头,宛转的凄怀;口内,俳徊的低唱;留在夜夜的秦淮河上。
 
在利涉桥边买了一匣烟,荡过东关头,惭荡出大中桥了。船儿悄悄地穿出连环着的三个壮阔的涵洞,青溪夏夜的韶华已如巨幅的画豁然而抖落。哦!凄厉而繁的弦索,颤岔而涩 的歌喉,杂着吓哈的笑语声,劈拍的竹牌响,更能把诸楼船上的华灯彩绘,显出火样的鲜明,火样的温煦了,小船儿载着我们,在大船缝里挤着,挨着人抹着走。它忘了自已也是今宵河上的一星灯火。 
 
既踏进所谓"六朝金粉气"的销金锅,谁不笑笑呢!今天的一晚,且默了滔滔的言说,且舒了恻恻的情怀,暂且学着,姑且学者我们平时认为在醉里梦里的他们的憨痴笑语。看!初上的灯儿们一点点掠剪柔腻的波心,梭织地往来,把河水都皴得微明了。纸薄的心旌,我的,尽无休息地跟着它们飘荡,以致于怦怦而内热。这还好说什么的!如此说,诱惑是诚然有的,且于我已留下不易磨灭的印记。至于对榻的那一位先生,自认曾经一度摆脱了纠缠的他,其辨解又在何处?这实在非我所知。
 
我们,醉不以涩味的酒,以微漾着,轻晕着的夜的风华。不是什么欣悦,不是什么慰藉,只感到一种怪陌生,怪异样的朦胧。朦胧之中似乎胎孕着一个如花的笑──这么淡,那么淡的倩笑。淡到已不可说,已不可拟,且已不可想,但我们终久是眩晕它离合的神光之下的。我们没法使人情它是有,我们不信它是没有。勉强哲学他说,这或近于梯家的所谓"空",既不当鲁莽说它是"无",也不能径直说它是"有"。或者说"有"是有的,只因无可比拟形容那"有"的光景;故从表面看,与"没有"似不生分别。若定要我再说得具体些:譬如东风初劲时,直上高翔的纸鸢,牵线的那人儿自然远得很了,知她是哪一家呢?但凭那鸢尾一缕飘的的彩线,便容易揣知下面的人寰中,必有微红的一双素手,卷起轻绡的广袖,牢担荷小纸鸢儿的命根的。飘翔岂不是东风的力,又岂不是纸鸢的含德;但其根株却将另有所寄。请问,这和纸鸢的省悟与否有何关系?故我们不能认笑是非有,也不能认朦胧即是笑。我们定应当如此说,朦胧里胎孕着一个如花的幻笑,和朦胧又互相混融着的;因它本来是淡极了,淡极了这么一个。
 
漫题那些纷烦的话,船儿已将泊在灯火的丛中去了。对岸有盏跳动的汽油灯,佩弦便硬说它远不如微黄的灯火。我简直没法和他分证那是非。 
 
时有小小的艇子急忙忙打桨,向灯影故密流里横冲直撞。冷静孤独的油灯映见黯淡久的画船(?)头上,秦淮河姑娘们的靓妆。茉莉的香,白兰花的香,脂粉的香,纱衣裳的香......微波泛滥出甜的暗香,随着她们那些船儿荡,惯着我们这船儿荡,随着大大小小一切的船儿荡。有的互相笑语,有的默然不响,有的衬着胡琴亮着嗓子唱。一个,三两个,五六七个,比肩坐在船头的两旁,也无非多添些淡薄的影儿葬在我们的心上──太过火了,不至于罢,早消失在我们的眼皮上。谁都是这样急忙忙的打着桨,谁都是这样向灯影的密流里冲着撞;又何况久沉沦的她们,又何况飘泊惯的我们俩,当时浅浅的醉,今朝空空的惆怅;老实说,咱们萍泛的绮思不过如此而已,至多也不过如此而已。你且别讲,你且别想!这无非是梦中的电光,这无非是无明的幻相,这无非是以零星的火种微炎在大欲的根苗上。扮戏的咱们,散了场一个样,然而,上场锣,下场锣,天天忙,人人忙。看!吓!载送女郎的艇子才过去,货郎担的小船不是又来了子?一盏小煤油灯,一舱的什物,他也忙得来象手里的摇铃,这样丁冬而郎当。
 
杨枝绿影下有条华灯璀璨的彩舫在那边停泊。我们那船不禁也依傍短柳的腰肢,欹侧地歇了。游客们的大船,歌女们的艇子,靠着。唱的拉着嗓子;听的歪着头,斜着眼,有的甚至于跳过她们的船头。如那时有严重些的声音,必然说:"这哪里是什么旖旎风光!"咱们真是不知道,只模糊地觉着在秦淮河船上板起方正的俭是怪不好意思的。咱们本是在旅馆里,为什么不早早入睡,掂着牙儿,领略那"卧后清宵细细长";而偏这样急急忙忙跑到河上来无聊浪荡?
 
还说那时的话,从杨柳枝的乱鬓里所得的境界,照规矩,外带三分风华的。况且今宵此地,动荡着有灯火的明姿。况且今宵此地,又是圆月缺未缺,欲上未上的黄昏时候。叮当的小锣,伊轧的胡琴,沉填的大鼓......弦吹声腾沸遍了三里的秦淮河。喳嚷嚷的一片,分不出谁是谁,分不出那儿是那儿,只有整个的繁喧来把我们包填。仿佛都抢着说笑,这儿夜夜尽是如此的,不过初上城的乡下老是第一次呢。真是乡下人、真是,第一次。 
 
穿花蝴蝶样的小艇子多到不和我们相干。货郎担式的船,曾以一瓶汽水之故而拢近来,这是真的。至于她们呢,即使偶然灯影相偎而切掠过去,也无非瞧见我们微笑的脸罢了,不见得有什么别的。可是,夸口早哩!──来了,竟向我们来了!不但是近,且拢着了。船头傍着,船尾也傍着;这不但是拢着,且并着了。厮并着倒还不很要紧,且有人扑冬地跨上我们的船头了。这岂不大吃一惊!幸而来的不是姑娘们,还好。(她们正冷冰冰地在那船头上。)来人年纪并不大,神气倒怪狡猾,把一扣破烂的手折,摊在我们眼前,让细瞧那些戏目,好好儿点个唱。他说:"先生,这是小意思。"诸君,读者,怎么办?
 
好,自命力超然派的来看榜样!两船挨着,灯光愈皎,见佩弦的脸又红起来了。那时的我是否也这样?这当转问他。(我希望我的镜子不要过于给我下不去。)老是红着脸终久不能打发人家走路的,所以想个法子在当时是很必要。说来也好笑。我的老调是一味的默,或干脆说个"不",或者摇摇头,摆握手表示"决不"。如今都已使尽了。佩弦便进了一步,他嫌我的方术太冷漠了,又未必中用,摆脱纠缠的正省道路惟有辩解。好吗!听他说:"你不知道?这事我们是不能做的。"这是诸瓣解中最简洁,最漂亮的一个。可惜他所说的"不知道?"来人倒真有些"不知道!"辜负了这二十分聪明的反语。他想得有理由,你们为什么不能做这事呢?因这"为什么?"佩弦又有进一层的曲解。那知道更坏事,竟只博得那些船上人的一晒而去。他们平常虽不以聪明名家,但今晚却又怪聪明,如洞彻我们的肺肝一样的。这故事即我情愿讲给诸君听,怕有人未必愿意哩。"算了罢,就是这样算了罢;"恕我不再写下了,以外的让他自己说。
 
叙述只是如此,其实那时连翩而来的,我记得至少也有三五次。我们把它们一个一个的打发走路。但走的是走了,来的还正来,我们可以使它们走,我们不能禁止它们来,我们虽不轻被摇撼,但已有一点杭陧了,况且小艇上总载去一半的失望和一半的轻蔑,在桨声里仿佛狠狠他说,"都是呆子,都是吝啬鬼!"还有我们的船家(姑娘们卖个唱,他可以赚几个子的佣金。)眼看她们一个一个的去远了,呆呆的蹲踞着,怪无聊赖似的。碰着了这种外缘,无怒亦无哀,惟有一种情意的紧张,使我们从颓弛中体会出挣扎来。这味道倒许很真切的,只恐怕不易为倦鸦似的人们所喜。 
 
曾游过秦谁河的到底乖些。佩弦告船家:"我们多给你酒份,把船摇开,别让他们来罗嗦。"自此以后,桨声复响,还我以平静了,我们俩又渐渐无拘无束舒服起来,又滔滔不断地来谈谈方才的经过。今儿是算怎么一回事?我们齐声说,欲的胎动无可疑的。正如水见波痕轻婉已极,与未波对究不相类。微醉的我们,洪醉的他们,深浅显虽不同,却同为一醉。接着来了第二问,既自认有欲的微炎,为什么艇子来时又羞涩地躲在了呢?在这儿,答语参差着。佩弦说他的是一种暗味的道德意味,我说是一种似在深沉的眷爱。我只背诵岂君的几句诗给佩弦听,望他曲喻我的心胸。可恨他今天似乎有些发饨,反而追着问我。
 
前面已经复成样。青溪之东,暗碧的树梢上面微耀着一桁的清光。我们的船就缚在枯柳桩边待月,其时河心里晃荡着的,河岸头歇泊着的各式灯船,望去,少说点也有十廿来只。惟不觉繁喧,只添我们以幽甜。虽同是灯船,虽同是秦淮,虽同是我们;却是灯影淡了,河水静了,我们倦了,──况且月儿将上了。灯影里的昏黄,和月下灯影里的昏黄原是不相似的,又何况人倦的眼中所见的昏黄呢。灯光所以映她的 姿,月华所以洗她的秀骨,以蓬腾的心焰跳舞她的盛年,以饧涩的眼波供养她的迟暮。必如此,才会有圆足的醉,圆足的恋,圆足的颓弛,成熟了我们的心田。
 
犹未下弦,一丸鹅蛋似的月,被纤柔的云丝们簇拥上了一碧的遥天。冉冉地行来,冷冷地照着秦淮。我们已打桨而徐归了。归途的感念,这一个黄昏里,心和境的交索互染,其繁密殊超我们的言说。主心主物的哲思,依我外行人看,实在把事情说得太嫌简单,太嫌容易,太嫌分明了,实有的只是浑然之感。就论这一次秦淮夜泛罢,从来处来,从去处去,分析其间的成因自然亦是可能;不过求得圆满足尽的解析,使片段的因子们合拢来代替刹那间所作验的实有,这个我觉得有点不可能,至少于现在的我们是如此的。凡上所叙,请读者们只看作我归来后,回忆中所偶然留下的千百分之一二,微薄的残影。若所谓"当时之感",我决不敢望诸君能在此中窥得。即我自己虽正在这儿执笔构思,实在也无从重新体验出那时的情景。说老实话,我所有的只是忆。我告诸君的只是忆中的秦淮夜泛。至于说到那"当时之感",这应当去请教当时的我。而他久飞升了,无所存在。 
 
凉月凉风之下,我们背着秦淮河走去,悄默是当然的事了。如回头,河中的繁灯想定是依然。我们却早已走得远,"灯火未阑人散";佩弦,诸君,我记得这就是在南京四日的酣嬉,将分子时的前夜。
 
一九二三,八,二二,北京。
 
 
 
 
 
小桔灯
 
冰心
 
 
 
这是十几年以前的事了。 
 
在一个春节前一天的下午,我到重庆郊外去看一位朋友。她住在那个乡村的乡公所楼上。走上一段阴暗的仄仄的楼梯,进到一间有一张方桌和几张竹凳、墙上装着一架电话的屋子,再进去就是我的朋友的房间,和外间只隔一幅布帘。她不在家,窗前桌上留着一张条子,说是她临时有事出去,叫我等着她。 
 
我在她桌前坐下,随手拿起一张报纸来看,忽然听见外屋板门吱地一声开了。过了一会,又听见有人在挪动那竹凳子。我掀开帘子,看见一个小姑娘,只有八九岁光景,瘦瘦的苍白的脸,冻得发紫的嘴唇,头发很短,穿一身很破旧的衣裤,光脚穿一双草鞋,正在登上竹凳想去摘墙上的听话器,看见我似乎吃了一惊,把手缩了回来。我问她:"你要打电话吗?"她一面爬下竹凳,一面点头说:"我要×× 医院,找胡大夫,我妈妈刚才吐了许多血!"我问:"你知道××医院的电话号码吗?"她摇了摇头说:"我正想问电话局……"我赶紧从机旁的电话本子里找到医院的号码,就又问她:"找到了大夫,我请他到谁家去呢?"她说:"你只要说王春林家里病了,她就会来的。" 
 
我把电话打通了,她感激地谢了我,回头就走。我拉住她问:"你的家远吗?" 她指着窗外说:"就在山窝那棵大黄果树下面,一下子就走到的。"说着就登登登地下楼去了。 
 
我又回到屋里去,把报纸前前后后都看完了,又拿起一本《唐诗三百首》来,看了一半,天色越发阴暗了,我的朋友还不回来。我无聊地站了起来,望着窗外浓雾里迷茫的山景,看到那棵黄果树下面的小屋,忽然想去探望那个小姑娘和她生病的妈妈。我下楼在门口买了几个大红的桔子,塞在手提袋里,顺着歪斜不平的石板路,走到那小屋的门口。 
 
我轻轻地扣着板门,发出清脆的"咚咚"声,刚才那个小姑娘出来开了门,抬头看了我,先愣了一下,后来就微笑了,招手叫我进去。这屋子很小很黑,靠墙的板铺上,她的妈妈闭着眼平躺着,大约是睡着了,被头上有斑斑的血痕,她的脸向里侧着,只看见她脸上的乱发,和脑后的一个大髻。门边一个小炭炉,上面放着一个小沙锅,微微地冒着热气。这小姑娘把炉前的小凳子让我坐了,她自己就蹲在我旁边,不住地打量我。我轻轻地问:"大夫来过了吗?"她说:"来过了,给妈妈打了一针……她现在很好。"
 
她又像安慰我似地说:"你放心,大夫明早还要来的。"我问:"她吃过东西吗?这锅里是什么?"她笑说:"红薯稀饭,我们的年夜饭。"我想起了我带来的桔子,就拿出来放在床边的小矮桌上。她没有作声,只伸手拿过一个最大的桔子来,用小刀削去上面的一段皮,又用两只手把底下的一大半轻轻地揉捏着。 
 
我低声问:"你家还有什么人?"她说:"现在没有什么人,我爸爸到外面去了……"她没有说下去,只慢慢地从桔皮里掏出一瓤一瓤的桔瓣来,放在她妈妈的枕头边。 
 
小桔灯 炉火的微光,渐渐地暗了下去,外面更黑了。我站起来要走,她拉住我,一面极其敏捷地拿过穿着麻线的大针,把那小桔碗四周相对地穿起来,像一个小筐似的,用一根小竹棍挑着,又从窗台上拿了一段短短的洋蜡头,放在里面点起来,递给我说:"天黑了,路滑,这盏小桔灯照你上山吧!" 
 
我赞赏地接过,谢了她,她送我出到门外,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又像安慰我似地说:"不久,我爸爸一定会回来的。那时我妈妈就会好了,一定!"她用小手在面前画一个圆圈,最后按到我的手上:"我们大家也都好了!"显然地,这"大家"也包括我在内。泪水在我眼中打转…… 
 
我提着这灵巧的小桔灯,慢慢地在黑暗潮湿的山路上走着。这朦胧的桔红的光,实在照不了多远,但这小姑娘的镇定、勇敢、乐观的精神鼓舞了我,我似乎觉得眼前有无限光明! 
 
我的朋友已经回来了,看见我提着小桔灯,便问我从哪里来。我说:"从…… 从王春林家来。"她惊异地说:"王春林,那个木匠,你怎么认得他?去年山下医学院里,有几个学生,被当做共产党抓走了,以后王春林也失踪了,据说他常替那些学生送信……" 
 
当夜,我就离开那山村,再也没有听见那小姑娘和她母亲的消息。 
 
但是从那时起,每逢春节,我就想起那盏小桔灯。十二年过去了,那小姑娘的爸爸一定早回来了。她妈妈也一定好了吧?因为我们"大家"都"好"了! 
 
写于1957年1月3日
 
 
 
 
 
匆 匆
 
朱自清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是有人偷了他们罢:那是谁?又藏在何处呢?是他们自己逃走了罢:现在又到了哪里呢?
 
我不知道他们给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确乎是渐渐空虚了。在默默里算着,八千多日子已经从我手中溜去;像针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时间的流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我不禁头涔涔而泪潸潸了。
 
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去来的中间,又怎样地匆匆呢?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小屋里射进两三方斜斜的太阳。太阳他有脚啊,轻轻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着旋转。于是——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我觉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时,他又从遮挽着的手边过去,天黑时,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从我身上跨过,从我脚边飞去了。等我睁开眼和太阳再见,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着面叹息。但是新来的日子的影儿又开始在叹息里闪过了。
 
在逃去如飞的日子里,在千门万户的世界里的我能做些什么呢?只有徘徊罢了,只有匆匆罢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里,除徘徊外,又剩些什么呢?过去的日子如轻烟,被微风吹散了,如薄雾,被初阳蒸融了;我留着些什么痕迹呢?我何曾留着像游丝样的痕迹呢?我赤裸裸来到这世界,转眼间也将赤裸裸的回去罢?但不能平的,为什么偏要白白走这一遭啊?
 
你聪明的,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1922年3月28日
 
 
 
 
 
雨中登泰山
 
李健吾
 
 
 
从火车上遥望泰山,几十年来有好些次了,每次想起"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那句话来,就觉得过而不登,象欠下悠久的文化传统一笔债似的。杜甫的愿望:"会当凌绝顶,一览从山小",我也一样有,惜乎来去匆匆,每次都当面错过了。 
 
而今确实要登泰山了,偏偏天公不作美,下起雨来,淅淅沥沥,不象落在地上,倒象落在心里。天是灰的,心是沉的。我们约好了清晨出发,人齐了,雨却越下越大。等天晴吗?想着这渺茫的"等"字,先是憋闷。盼到十一点半钟,天色转白,我不由喊了一句:"走吧!"带动年轻人,挎起背包,兴致勃勃,朝岱宗坊出发了。 
 
是烟是雾,我们辨识不清,只见灰朦朦一片,把老大一座高山,上上下下,裹了一个严实。古老的泰山越发显得崔嵬了。我们才过岱宗坊,震天的吼声就把我们吸引到虎山水库的大坝前面。七股大水,从水库的桥孔跃出,仿佛七幅闪光黄锦,直铺下去,碰着嶙嶙的乱石,激起一片雪白水珠,脱线一般,撒在洄漩的水面。这里叫做虬在湾。据说虬早已被吕洞宾渡上天了,可是望过去,跳掷翻腾,象又回到了故居。我们绕过虎山,站到坝桥上,一边是平静的湖水,迎着斜风细雨,懒洋洋只是欲步不前,一边却暗恶叱咤,似有千军万马,躲在绮丽的黄锦底下。黄锦是方便的比喻,其实是一幅细纱,护着一幅没有经纬的精致图案,透明的白纱轻轻压着透明的米黄花纹。——也许只有织女才能织出这种瑰奇的景色。 
 
雨大起来了。我们拐进王母庙后的七真祠。这里供奉着七尊塑像,正面当中是吕洞宾,峡谷旁是他的朋友李铁拐和何仙姑,东西两侧是他的四个弟子,所以叫作七真祠,吕洞宾和他的两位朋友倒也罢了,站在龛里的两个小童和柳树精对面的老人,实在是少见的传神之作。一般庙宇的塑像,往往不是平板,就是怪诞,造型偶尔美的,又不象中国人,跟不上这位老人这样逼真、亲切。无名的雕塑家对年龄和面貌的差异有很深的认识,形象才会这样栩栩如生。不是年轻人提醒我该走了,我还会欣赏下去的。 
 
我们来到雨地,走上登山的正路,一连穿过三座石坊:一天门、孔子登临处和天阶。水声落在我们后面,雄伟的红门把山接住。走出长门洞,豁然开朗,山又到了我们跟前。人朝上走,水朝下流流进虎山水库的中溪陪我们,一直陪到二天门。悬崖峻增曾,石缝滴滴挞挞,泉水和雨水混在一起,顺着斜坡,流进山涧,涓涓的水声变成訇訇的雷鸣。有时候风过云开,在底下望见南天门,影影绰绰,耸立山头,好象并不很远;紧十八盘仿佛一条灰白大蟒,匍匐在山峡当中;更多的时候,乌云四合,层峦叠嶂都成了水墨山水。趟过中溪水浅的地方,走不太远,就是有名的经石峪,一片大水漫过一亩大小的一个大石坪,光光的石头刻着一部《金刚经》,字有斗来大,年月久了,大部分都让水磨平了。回到正路,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住了。人走了一身汗,巴不得把雨衣脱下来,凉快凉快。说巧也巧,我们正好走进一座柏树林,阴森森的,亮了的天又变黑了,好象黄昏提前到了人间,汗不但下去,还觉得身子发冷,无怪乎人把这里叫作柏洞。我们抖擞精神,一气走过壶天阁,登上黄岘岭,发现沙石是赤黄颜色,明白中溪的水为什么黄了。 
 
靠住二天门的石坊,向四下里眺望,我又是骄傲,又是耽心。骄傲我们已经走了一半的山路,担心自己走不了另一半的山路。去薄了,雾又上来。我们歇歇走走,走走歇歇,如今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困难似乎并不存在,眼央前是一段平坦的下坡土路,年轻人跳跳蹦蹦,走了下去,我也象年轻人了一样,有说有笑,跟着他们后头。 
 
我们在不知不觉中,从下坡路转到上坡路,山势陡峭,上升的坡度越来越大。路一直是宽整的,只有探出身进修,才知道自己站在深不可测的山沟边,明明有水流,却听不见水声。仰起头来朝西望,半空挂着一条两尺来宽的白带子,随风摆动,想来头面人物近了看,隔着辽阔的山沟,走不过去。我们正在赞不绝口,发现已经来到一座石桥跟前,自己还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细雨打湿了浑身上下。原来我们遇到另一类型的飞瀑,紧贴桥后,我们不提防,几乎和它撞个正着。水面有两三丈宽,离地不高,发出一泻千里的龙虎声威,打着桥下奇形怪状的石头,口沫喷的老远。从这时候起,山涧又从左侧转到右侧,水声淙淙,跟我们跟随到南天门。 
 
过了云步桥,我们开始走上攀登泰山主峰的盘道。南天门应该近了,由于山峡回环曲折,反而望不见了。野花野草,什么形状也有,什么颜色也有,挨挨挤挤,芊芊莽莽,要把搀岩的山石装起来。连我上了一点岁数的人,也学小孩子,掐了一把,直到花朵和叶子全蔫了,才带着抱歉的心情,丢在涧里,随水漂去。但是把人的心灵带到一种崇高的境界的,却是那些"吸翠霞而夭矫"的松树。它们不怕山高,把根扎在悬崖绝壁的隙缝,身子扭的象盘龙柱子,在半空展开杈叶,象是和狂风乌云去争夺天日,又象是和清风白云游戏。有的松树望穿秋水,不见你来,独自上到高处,斜着身子张望。有的松树象一顶墨绿大伞,支开了等你。有的松树自得其乐,显出一副潇洒的模样。不管怎么样,它们都让你觉得它们是泰山的天然的主人,谁少了谁,都象不应该似的。雾在对松山的山峡飘来飘去,天色眼看黑将下来。我不知道上了多少石级,一级又一级,是乐趣也是苦趣,好象从我有生命以来就在登山似的,迈前脚,拖后脚,才不过走完慢十八盘。我靠住升仙坊,仰起头来朝上望,紧十八盘仿佛一架长梯,搭在南天门口。我胆怯了。新砌的石级窄窄的,搁不下整脚。怪不得东汉的应劭,在《泰山封禅仪记》里,这样形容:"仰视天门□辽,如从空中视天,直上七里,赖羊肠逶迤,名曰环道,往往有亘索可得而登也。两从者扶挟前人相牵,后人见前人履底,前人见后人顶,如画生累人矣,所谓磨胸捏石扪天之难也。"一位老大爷,斜着脚步,穿花一般,侧着身子,赶到我们前头。一位老大娘,挎着香袋,尽管脚小,也稳稳当当,从我们身边过去。我象应劭说的那样,"目视而脚不随",抓住铁扶手,揪牢年轻人,走十几步,歇一口气,终于在下午七点钟,上到南天门。 
 
心还在跳,眼还在抖,人到底还是上来了。低头望着新整然而长极了的盘道,我奇怪自己居然也能上来。我走在天街上,轻松愉快,象一个没事人一样。一排留宿的小店,没有名号,只有标记,有的门口挂着一只笊篱,有的窗口放着一对鹦鹉,有的是一根棒棰,有的是一条金牛,地方宽敞的摆着茶桌,地方窄小的只有炕几,后墙紧贴着峥嵘的山石,前脸正对着万丈的深渊。别成一格的还有那些石头。古诗人形容泰山,说"泰山岩岩",注解人告诉你:岩岩,积石貌,的确这样,山顶越发给你这种感觉。有的石头象莲花瓣,有的象大象头,有的象老人,有的象卧虎,有的错落成桥墩,有的兀立如柱,有的侧身探海,有的怒目相向。有的什么也不象,黑忽忽的,一动不动,堵住你的去路。年月久,传说多,登封台让你想象帝王拜山的盛况,一个光秃秃的地方会有一块石碣,指明是"孔子小天下处"。有的山池叫作洗耳恭听头盆,据说玉女往常在这里洗过头发;有的山洞叫作云洞,传说过去往外冒白云,如今不冒白云了,白云在山里依然游来游去晴良的天,你正在欣赏"齐鲁青未了",忽然一阵风来,"荡胸生层云",转瞬间,便象宋之问在《桂阳三日述怀》里说起的那样,"云海四茫茫"。是云吗?头上明明另有云在。看样子是积雪,要不也是棉絮堆,高高低低,连续不断,一直把天边变成海边。于是阳光掠过,云海的银涛象镀了金,又象着了火,烧成灰烬,不知去向,露出大地的面目。两条白线,曲曲折折,是奈河,是汶河。一个黑点子在碧绿的图案中间移动,仿佛蚂蚁,又冒一缕青烟。你正在指手划脚,说长道短,虚象和真象一时都在雾里消失。 
 
我们没有看到日出的奇景。那要在秋高气爽的时候。不过我们也有自己的独得之乐:我们在雨中看到的瀑布,两天以后下山,已经不那样壮丽。小瀑布不见,大瀑布变小。我们沿着西溪,翻山越岭,穿过果香扑鼻的苹果园,在黑龙潭附近待了老半天。不是下午要赶火车的话,我们还会待下去的。山势和水势在这里别是一种格调,变化而又和谐。 
 
山没有水,如同人没有眼睛,似乎少了灵性。我们敢于在雨中登泰山,看到有声有势的飞泉流布,倾盆大雨的时候,恰好又在斗母宫躲过,一路行来,有雨趣而无淋漓之苦,自然也就格外感到意兴盎然。 
 
 
 
 
 
济南的冬天
 
老舍
 
 
 
对于一个在北平住惯的人,像我,冬天要是不刮风,便觉得是奇迹;济南的冬天是没有风声的。对于一个刚由伦敦回来的人,像我,冬天要能看得见日光,便觉得是怪事;济南的冬天是响晴的。自然,在热带的地方,日光是永远那么毒,响亮的天气,反有点叫人害怕。可是,在北中国的冬天,而能有温晴的天气,济南真得算个宝地。 
 
设若单单是有阳光,那也算不了出奇。请闭上眼睛想:一个老城,有山有水,全在天底下晒着阳光,暖和安适地睡着,只等春风来把它们唤醒,这是不是个理想的境界?小山整把济南围了个圈儿,只有北边缺着点口儿。这一圈小山在冬天特别可爱,好像是把济南放在一个小摇篮里,它们安静不动地低声地说:"你们放心吧,这儿准保暖和。"真的,济南的人们在冬天是面上含笑的。他们一看那些小山,心中便觉得有了着落,有了依靠。他们由天上看到山上,便不知不觉地想起:"明天也许就是春天了吧?这样的温暖,今天夜里山草也许就绿起来了吧?"就是这点幻想不能一时实现,他们也并不着急,因为有这样慈善的冬天,干啥还希望别的呢!
 
最妙的是下点小雪呀。看吧,山上的矮松越发的青黑,树尖上顶着一髻儿白花,好像日本看护妇。山尖全白了,给蓝天镶上一道银边。山坡上,有的地方雪厚点,有的地方草色还露着;这样,一道儿白,一道儿暗黄,给山们穿上一件带水纹的花衣;看着看着,这件花衣好像被风儿吹动,叫你希望看见一点更美的山的肌肤。等到快日落的时候,微黄的阳光斜射在山腰上,那点薄雪好像忽然害了羞,微微露出点粉色。就是下小雪吧,济南是受不住大雪的,那些小山太秀气!
 
古老的济南,城里那么狭窄,城外又那么宽敞,山坡上卧着些小村庄,小村庄的房顶上卧着点雪,对,这是张小水墨画,也许是唐代的名手画的吧。
 
那水呢,不但不结冰,倒反在绿萍上冒着点热气,水藻真绿,把终年贮蓄的绿色全拿出来了。天儿越晴,水藻越绿,就凭这些绿的精神,水也不忍得冻上,况且那些长枝的垂柳还要在水里照个影儿呢!看吧,由澄清的河水慢慢往上看吧,空中,半空中,天上,自上而下全是那么清亮,那么蓝汪汪的,整个的是块空灵的蓝水晶。这块水晶里,包着红屋顶,黄草山,像地毯上的小团花的灰色树影。
 
这就是冬天的济南。
 
 
 
 
 
故都的秋
 
郁达夫
 
 
 
秋天,无论在什么地方的秋天,总是好的;可是啊,北国的秋,却特别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我的不远千里,要从杭州赶上青岛,更要从青岛赶上北平来的理由,也不过想饱尝一尝这"秋",这故都的秋味。
 
江南,秋当然也是有的,但草木凋得慢,空气来得润,天的颜色显得淡,并且又时常多雨而少风;一个人夹在苏州上海杭州,或厦门香港广州的市民中间,混混沌沌地过去,只能感到一点点清凉,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与姿态,总看不饱,尝不透,赏玩不到十足。秋并不是名花,也并不是美酒,那一种半开、半醉的状态,在领略秋的过程上,是不合适的。
 
不逢北国之秋,已将近十余年了。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总要想起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在北平即使不出门去吧,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像喇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够感觉到十分的秋意。说到了牵牛花,我以为以蓝色或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色最下。最好,还要在牵牛花底,教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使作陪衬。
 
北国的槐树,也是一种能使人联想起秋来的点缀。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种落蕊,早晨起来,会铺得满地。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扫街的在树影下一阵扫后,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看起来既觉得细腻,又觉得清闲,潜意识下并且还觉得有点儿落寞,古人所说的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的遥想,大约也就在这些深沉的地方。
 
秋蝉的衰弱的残声,更是北国的特产,因为北平处处全长着树,屋子又低,所以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听得见它们的啼唱。在南方是非要上郊外或山上去才听得到的。这秋蝉的嘶叫,在北方可和蟋蟀耗子一样,简直像是家家户户都养在家里的家虫。
 
还有秋雨哩,北方的秋雨,也似乎比南方的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像样。
 
在灰沉沉的天底下,忽而来一阵凉风,便息列索落地下起雨来了。一层雨过,云渐渐地卷向了西去,天又晴了,太阳又露出脸来了,着着很厚的青布单衣或夹袄的都市闲人,咬着烟管,在雨后的斜桥影里,上桥头树底下去一立,遇见熟人,便会用了缓慢悠闲的声调,微叹着互答着地说:
 
"唉,天可真凉了-----"(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长。)
 
"可不是吗?一层秋雨一层凉了!"
 
北方人念阵字,总老像是层字,平平仄仄起来,这念错的歧韵,倒来得正好。
 
北方的果树,到秋天,也是一种奇景。第一是枣子树,屋角,墙头,茅房边上,灶房门口,它都会一株株地长大起来。像橄榄又像鸽蛋似的这枣子颗儿,在小椭圆形的细叶中间,显出淡绿微黄的颜色的时候,正是秋的全盛时期,等枣树叶落,枣子红完,西北风就要起来了,北方便是沙尘灰土的世界,只有这枣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国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没有的Golden Days。
 
有些批评家说,中国的文人学士,尤其是诗人,都带着很浓厚的颓废的色彩,所以中国的诗文里,赞颂秋的文字的特别的多。但外国的诗人,又何尝不然?我虽则外国诗文念的不多,也不想开出帐来,做一篇秋的诗歌散文钞,但你若去一翻英德法意等诗人的集子,或各国的诗文的Anthology来,总能够看到许多并于秋的歌颂和悲啼。各著名的大诗人的长篇田园诗或四季诗里,也总以关于秋的部分。写得最出色而最有味。足见有感觉的动物,有情趣的人类,对于秋,总是一样地特别能引起深沉,幽远、严厉、萧索的感触来的。不单是诗人,就是被关闭在牢狱里的囚犯,到了秋天,我想也一定能感到一种不能自已的深情,秋之于人,何尝有国别,更何尝有人种阶级的区别呢?不过在中国,文字里有一个"秋士"的成语,读本里又有着很普遍的欧阳子的《秋声》与苏东坡的《赤壁赋》等,就觉得中国的文人,与秋和关系特别深了,可是这秋的深味,尤其是中国的秋的深味,非要在北方,才感受得到底。
 
南国之秋,当然也是有它的特异的地方的,比如廿四桥的明月,钱塘江的秋潮,普陀山的凉雾,荔枝湾的残荷等等,可是色彩不浓,回味不永。比起北国的秋来,正像是黄酒之与白干,稀饭之与馍馍,鲈鱼之与大蟹,黄犬之与骆驼。
 
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
 
一九三四年八月,在北平
 
 
 
 
 
秋色赋
 
峻青
 
 
 
时序刚刚过了秋分,就觉得突然增加了一些凉意。早晨到海边去散步,仿佛觉得那蔚蓝的大海,比前更加蓝了一些;天,也比前更加高远了一些。
 
回头向古陌岭上望去,哦,秋色更浓了。多么可爱的秋色啊!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欧阳修作《秋声赋》时,把秋天描写得那么肃杀可怕,凄凉阴沉?在我看来,花木灿烂的春天固然可爱,然而,瓜果遍地的秋色却更加使人欣喜。
 
秋天,比春天更富有欣欣向荣的景象。
 
秋天,比春天更富有灿烂绚丽的色彩。
 
你瞧,西面山洼里那一片柿树,红得是多么好看。简直像一片火似的,红得耀眼。古今多少诗人画家都称道枫叶的颜色,然而,比起柿树来,那枫叶却不知要逊色多少呢。
 
还有苹果,那驰名中外的红香蕉苹果,也是那么红,那么鲜艳,那么逗人喜爱;大金帅苹果则金光闪闪,闪烁着一片黄橙橙的颜色;山楂树上缀满了一颗颗红玛瑙似的红果;葡萄呢,就更加绚丽多彩,那种叫"水晶"的,长得长长的,绿绿的,晶莹透明,真象是用水晶和玉石雕刻出来似的;而那种叫做红玫瑰的,则紫中带亮,圆润可爱,活象一串串紫色的珍珠。…… 。 
 
哦!好一派迷人的秋色啊! 
 
我喜欢这绚丽灿烂的秋色,因为它表示着成熟、昌盛和繁荣,也意味着愉快、欢乐和富强。
 
啊,多么使人心醉的绚丽灿烂的秋色,多么令人兴奋的欣欣向荣的景象啊! 在这里,我们根本看不到欧阳修所描写的那种"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意萧条,山川寂寥"的凄凉景色,更看不到那种"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的悲秋情绪。
 
看到的只是万紫千红的丰收景色和奋发蓬勃的繁荣气象。因为在这里,秋天不是人生易老的象征,而是繁荣昌盛的标志。写到这里,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欧阳修把秋天描写得那么肃杀悲伤,因为他写的不只是时令上的秋天,而且是那个时代,那个社会在作者思想上的反映。我可以大胆地说,如果欧阳修生活在今天的话,那他的《秋声赋》一定会是另外一种内容,另外一种色泽。
 
我爱秋天。
 
我爱我们这个时代的秋天。
 
我愿这大好秋色永驻人间。
 
 
 
 
 
雪浪花
 
杨朔
 
 
 
凉秋八月,天气分外清爽。我有时爱坐在海边礁石上,望着潮涨潮落,云起云飞。月亮圆的时候,正涨大潮。瞧那茫茫无边的大海上,滚滚滔滔,一浪高似一浪,撞到礁石上,唰地卷起几丈高的雪浪花,猛力冲激着海边的礁石。那礁石满身都是深沟浅窝,坑坑坎坎的,倒象是块柔软的面团,不知叫谁捏弄成这种怪模怪样。
 
几个年轻的姑娘赤着脚,提着裙子,嘻嘻哈哈追着浪花玩。想必是初次认识海,一只海鸥,两片贝壳,她们也感到新奇有趣。奇形怪状的礁石自然逃不出她们好奇的眼睛,你听她们议论起来了;礁石硬得跟铁差不多,怎么会变成这样子?是天生的,还是錾子凿的,还是怎的?
 
"是叫浪花咬的,"一个欢乐的声音从背后插进来。说话的人是个上年纪的渔民,从刚扰岸的渔船跨下来,脱下黄油布衣裤,从从容容晾到礁石上。
 
有个姑娘听了笑起来:"浪花也没有牙,还会咬?怎么溅到我身上,痛都不痛?咬我一口多有趣。"
 
老渔民慢条斯理说:"咬你一口就该哭了。另看浪花小,无数浪花集到一起,心齐,又有耐性,就是这样咬啊咬的,咬上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哪怕是铁打的江山,也能叫它变个样儿。姑娘们,你们信不信?"
 
说的妙,里面又含着多么深的人情世故。我不禁对那老渔民望了几眼。老渔民长得高大结实,留着一把花白胡子。瞧他那眉目神气,就象秋天的高空一样,又清朗,又深沉。老渔民说完话,不等姑娘们搭言,早回到船上,大声说笑着,动手收拾着满船烂银也似的新鲜鱼儿。
 
我向就近一个渔民打听老人是谁,那渔民笑着说:"你问他呀,那是我们的老泰山。老人家就有这个脾性,一辈子没养女儿,偏爱拿人当女婿看待。不信你叫他一声老泰山,他不但不生气,反倒摸着胡子乐呢。不过我们叫他老泰山,还有别的缘故。人家从小走南闯北,经的多,见的广,生产队里大事小事,一有难处,都得找他指点,日久天长,老人家就变成大伙依靠的泰山了。"
 
此后一连几日,变了天,飘飘洒洒落着凉雨,不能出门。这一天晴了,后半晌,我披着一片火红的霞光,从海边散步回来,瞟见休养所院里的苹果树前停着辆独轮小车,小车旁边的个人俯在磨刀石磨剪刀。那背影有点儿眼熟。走到跟前一看,可不正是老泰山。
 
我招呼说:"老人家,没出海打鱼么?"
 
老泰山望了望我笑着说:"哎,同志,天不好,队里不让咱出海,叫咱歇着。"
 
我说:"象你这样年纪,多歇歇也是应该的。"
 
老泰山听了说:"人家都不歇,为什么我就应该多歇着?我一不瘫,二不瞎,叫我坐着吃闲饭,等于骂我。好吧,不让咱出海,咱服从;留在家里,这双手可得服从我。我就织鱼网,磨鱼钩,照顾照顾生产队里的果木树,再不就推着小车出来走走,帮人磨磨刀,钻钻磨眼儿,反正能做多少活就做多少活,总得尽我的一份力气。"
 
"看样子你有六十了吧?"
 
"哈哈!六十?这辈子别再想那个好时候了——这个年纪啦。"说着老泰山捏起右手的三根指头。
 
我不禁惊疑说:"你有七十了么?看不出。身板骨还是挺硬朗。"
 
老泰山说:"哎,硬朗什么?头四年,秋收扬场,我一连气还能扬它一两千斤谷子。如今不行了,胳膊害过风湿痛病,抬不起来,磨刀磨剪子,胳膊往下使力气,这类活儿还能做。不是胳膊拖累我,前年咱准要求到北京去油漆人民大会堂。"
 
"你会的手艺可真不少呢。"
 
"苦人哪 ,自小东奔西跑的,什么不得干。干的营生多,经历的也古怪,不瞒同志说,三十年前,我还赶过脚呢。"说到这儿,老泰山把剪刀往水罐里蘸了蘸,继续磨着,一面不紧不慢地说:"那时候,北戴河跟今天可不一样。一到三伏天,来歇伏的差不多净是蓝眼珠的外国人。有一回,一个外国人看上我的驴。提起我那驴,可是百里挑一:浑身乌黑乌黑,没一根杂毛,四只蹄子可是白的。这有个讲究,叫四蹄踏雪,跑起来,极好的马也追不上。那外国人想雇我的驴去逛东山。我要五块钱,他嫌贵。你嫌贵,我还嫌你胖呢。胖的象条大白熊,别压坏我的驴。讲来讲去,大白熊答应我的价钱,骑着驴逛了半天,欢欢喜喜照数付了脚钱。谁料想隔不几天,警察局来传我,说是有人把我告下了,告我是红胡子,硬抢人家五块钱。"
 
老泰山说的有点气促,喘嘘嘘的,就缓了口气,又磨着剪子说:"我一听气炸了肺。我的驴,你的屁,爱骑不骑,怎么能诬赖人家是红胡子?赶到警察局一看,大白熊倒轻松,望着我乐的闭不拢嘴。你猜他说什么 ?你说:你的驴快,我要再雇一趟去秦皇岛,到处找不着你。我就告你。一告,这不是,就把红胡子抓来了。"
 
我忍不住说:"瞧他多聪明!"
 
老泰山说:"聪明的还在后头呢,你听着啊。这回到省事,也不用争,一张口他就给我十五块钱,骑上驴,他拿着根荆条,抽着驴紧跑。我叫他慢着点,他直夸奖我的驴有几步好走,答应回头再加点脚钱。到秦皇岛一个来回,整整一天,累的我那驴浑身湿淋淋的,顺着毛往下滴汗珠——你说叫人心疼不心疼?"
 
我插问道:"脚钱加了没有?"
 
老泰山直起腰,狠狠吐了口唾沫说:"见他的鬼!他连一个铜子儿也不给,说是上回你讹诈我五块钱,都包括在内啦,再闹,送你到警察局去。红胡子!红胡子!直骂我是红胡子。"
 
我气的问:"这个流氓,他是哪国人?"
 
老泰山说:"不讲你也猜得着。前几天听广播,美国飞机又偷着闯进咱们家里。三十年前,我亲身吃过他们的亏,这笔账还没算清。要是倒退五十年,我身强力壮,今天我呀——"
 
休养所的窗口有个妇女探出脸问:"剪子磨好没有?"
 
老泰山应声说:"好了。"就用大拇指试试剪子刃,大声对我笑着说:"瞧我磨的剪子,多快。你想天的云霞,做一床天大的被,也剪得动。"
 
西天上正铺着一片金光灿烂的晚霞,把老泰山的脸映得红彤彤的。老人收起磨刀石,放到独轮车上,跟我道了别,推起小车走了几步,又停下,弯腰从路边掐了枝野菊花,插到车上,才又推着车慢慢走了,一直走进火红的霞光里去。他走了,他在海边对几个姑娘讲的话却回到我的心上。我觉得,老泰山恰似一点浪花,跟无数浪花集到一起,形成这个时代的大浪潮,激扬飞溅,早已把旧日的江山变了个样儿,正在勤勤恳恳塑造着人民的江山。
 
老泰山姓任。问他叫什么名字,他笑笑说:"山野之人,值不得留名字。"竟不肯告诉我。
 
 
 
 
 
海市
 
杨朔
 
 
 
我的故乡蓬莱是个偎山抱海的古城,城不大,风景却别致。特别是城北丹崖山峭壁上那座凌空欲飞的蓬莱阁,更有气势。你倚在阁上,一望那海天茫茫、空明澄碧的景色,真可以把你的五脏六腑都洗得干干净净。这还不足为奇,最奇的是海上偶然间出现的幻景,叫海市。小时候,我也曾见过一回。记得是春季,雾蒙天,我正在蓬莱 
 
阁后拾一种被潮水冲得溜光滚圆的玑珠,听见有人喊:"出海市了。"只见海天相连处,原先的岛屿一时不知都藏到哪儿去了,海上劈面立起一片从来没见过的山峦,黑苍苍的,像水墨画一样。满山都是古松古柏;松柏稀疏的地方,隐隐露出一带渔村。山峦时时变化着,一会山头上幻出一座宝塔,一会山洼里又现出一座城市,市上游动着许多黑点,影影绰绰的,极像是来来往往的人马车辆。又过一会儿,山峦城市慢慢消下去,越来越淡,转眼间,天青海碧,什么都不见了,原先的岛屿又在海上重现出来。 
 
这种奇景,古时候的文人墨客看到了,往往忍不住要高声咏叹。且看蓬莱阁上那许多前人刻石的诗词,多半都是题的海市蜃楼,认为那就是古神话里流传的海上仙山。最著名的莫过于苏东坡的海市诗,开首几句写着:"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摇荡浮世生万象,岂有贝阙藏珠宫……"可见海市是怎样的迷人了。 只可惜这种幻景轻易看不见。我在故乡长到十几岁,也只见过那么一回。故乡一别,雨雪风霜,转眼就是二十多年。今年夏天重新踏上那块滚烫烫的热土,爬到蓬莱阁上,真盼望海上能再出现那种缥缥缈缈的奇景。偏我来的不是时候。一般得春景天,雨后,刮东风,才有海市。于今正当盛夏,岂不是空想。可是啊,海市不出来,难道我们不能到海市经常出现的地方去寻寻看么?也许能寻得见呢。 
 
于是我便坐上船,一直往海天深处开去。好一片镜儿海。海水碧蓝碧蓝的,蓝得人心醉,我真想变成条鱼,钻进波浪里去。鱼也确实惬意。瞧那海面上露出一条大鱼的脊梁,像座小山,那鱼该有十几丈长吧?我正看得出神,眼前刺溜一声,水里飞出另一条鱼,展开翅膀,贴着水皮飞出去老远,又落下去。 
 
我又惊又喜问道:"鱼还会飞么?" 
 
船上掌舵的说:"燕儿鱼呢,你看像不像燕子?烟雾天,有时会飞到船上来。"那人长得高大健壮,一看就知道是个航海的老手,什么风浪都经历过。他问我道:"是到海上去看捕鱼的么?" 
 
我说:"不是,是去寻海市。" 
 
那舵手瞟我一眼说:"海市还能寻得见么?" 
 
我笑着说:"寻得见——你瞧,前面那不就是?"就朝远处一指,那儿透过淡淡的云雾,隐隐约约现出一带岛屿。 
 
那舵手稳稳重重一笑说:"可真是海市,你该上去逛逛才是呢。" 
 
赶到船一靠近岛屿,我便跨上岸,走进海市里去。 
 
果然不愧是"海上仙山"。这一带岛屿烟笼雾绕,一个衔着一个,简直是条锁链子,横在渤海湾里。渤海湾素来号称北京的门户,有这条长链子挂在门上,门就锁得又紧又牢。别以为海岛总是冷落荒凉的,这儿山上山下,高坡低洼,满眼葱绿苍翠,遍是柞树、槐树、杨树、松树,还有无数冬青、葡萄以及桃、杏、梨、苹果等多种果木花树。树叶透缝的地方,时常露出一带渔村,青堂瓦舍,就和我小时候在海市里望见的一模一样。先前海市里的景物只能远望,不能接近,现在你却可以走进渔民家去,跟渔民谈谈心。岛子上四通八达,到处是浓荫夹道的大路。顺着路慢慢走,你可以望见海一般碧绿的庄稼地里闪动着鲜艳的衣角。那是喜欢穿红挂绿的渔家妇女正在锄草。有一个青年妇女却不动手,鬓角上插着枝野花,立在槐树凉影里,倚着锄,在做什么呢?哦!原来是在听公社扩音器里播出的全国麦收的消息。 
 
说起野花,也是海岛上的特色。春天有野迎春;夏天太阳一西斜,漫山漫坡是一片黄花,散发着一股清爽的香味。黄花丛里,有时会挺起一枝火焰般的野百合花。凉风一起,蟋蟀叫了,你就该闻见野菊花那股极浓极浓的药香。到冬天,草黄了,花也完了,天上却散下花来,于是满山就铺上一层耀眼的雪花。 
 
立冬小雪,正是渔民拉干贝的季节。渔船都扬起白帆,往来拉网,仿佛是成群结队翩翩飞舞的白蝴蝶。干贝、鲍鱼、海参一类东西,本来是极珍贵的海味。你到渔业生产队去,人家留你吃饭,除了鲐鱼子、燕儿鱼丸子而外,如果端出雪白鲜嫩的新干贝,或者是刚出海的鲍鱼,你一点不用大惊小怪,以为是大摆筵席,其实平常。 
 
捕捞这些海产却是很费力气的。哪儿有悬崖陡壁,海水又深,哪儿才盛产干贝鲍鱼等。我去参观过一次"碰"鲍鱼的。干这行的渔民都是中年人,水性好,经验多,每人带一把小铲,一个葫芦,葫芦下面系着一张小网。趁落潮的时候,水比较浅,渔民戴好水镜,先在水里四处游着,透过水镜望着海底。一发现鲍鱼,便丢下葫芦钻进水底下去。鲍鱼也是个怪玩意儿,只有半面壳,附在礁石上,要是你一铲子铲不下来,砸烂它的壳,再也休想拿得下来。渔民拿到鲍鱼,便浮上水面,把鲍鱼丢进网里,扶着葫芦喘几口气,又钻下去。他们都像年轻小伙子一样嘻笑欢闹,往我们艇子上扔壳里闪着珍珠色的鲍鱼,扔一尺左右长的活海参,扔贝壳像蒲扇一样的干贝,还扔一种叫"刺锅"的怪东西,学名叫海胆,圆圆的,周身满是挺长的黑刺,跟刺猬差不多,还会爬呢。 
 
最旺的渔季自然是春三月。岛子上有一处好景致,叫花沟,遍地桃树,年年桃花开时,就像那千万朵朝霞落到海岛上来。桃花时节,也是万物繁生的时节。雪团也似的海鸥会坐在岩石上自己的窝里,一心一意孵卵,调皮的孩子爬上岩石,伸手去取鸥蛋,那母鸥也只转转眼珠,动都懒得动。黄花鱼起了群,都从海底浮到海面上,大鲨鱼追着吃,追的黄花鱼??叫。听见鱼叫,渔民就知道是大鱼群来了,一网最多的能捕二十多万条,倒在舱里,一跳一尺多高。俗话说得好:"过了谷雨,百鱼上岸。"大对虾也像一阵乌云似的涌到近海,密密层层。你挤我撞,挤的在海面上乱蹦乱跳。这叫桃花虾,肚子里满是子儿,最肥。渔民便用一种网上绑着坛子做浮标的"坛子网"拉虾,一网一网往船上倒,一网一网往海滩上运,海滩上的虾便堆成垛,垛成山。渔民不叫它是虾山,却叫做金山银山。这是最旺的渔季,也是最热闹的海市。 
 
现在不妨让我们走进海市的人家里去看看。老宋是个结实精干的壮年人,眉毛漆黑,眼睛好像瞌睡无神,人却是像当地人说的:机灵得像海马一样。半辈子在山风海浪里滚,斗船主,闹革命,现时是一个生产大队的总支书记。他领我去串了几家门子,家家都是石墙瓦房,十分整洁。屋里那个摆设,更考究:炕上铺的是又软又厚的褥子毯子;地上立的是金漆桌子、大衣柜;迎面墙上挂着穿衣镜;桌子上摆着座钟、盖碗、大花瓶一类陈设。起初我还以为是谁家新婚的洞房,其实家家如此,毫不足奇。 
 
我不禁赞叹着说:"你们的生活真像神仙啊,富足得很。" 
 
老宋含着笑,也不回答,指着远处一带山坡问:"你看那是什么?" 
 
那是一片坟墓,高高低低,坟头上长满蒿草。 
 
老宋说:"那不是真坟,是假坟。坟里埋的是一堆衣服,一块砖,砖上刻着死人的名字。死人呢,早埋到汪洋大海里去了。渔民常说:情愿南山当驴,不愿下海捕鱼——你想这捕鱼的人,一年到头漂在海上,说声变天,大风大浪,有一百个命也得送进去。顶可怕的是龙卷风,打着旋儿转,能把人都卷上天去。一刮大风,妇女孩子都上了山头,烧香磕头,各人都望着自己亲人的船,哭啊叫的,凄惨极啦——别说还有船主那把杀人不见血的刀逼在你的后脖颈子上。" 
 
说到这儿,老宋低着瞌睡眼,显然在回想旧事,一面继续讲:"都知道蝎子毒,不知道船主比蝎子更毒。我家里贫,十二岁就给船主做零活。三月,开桃花,小脚冻的赤红,淋着雨给船主从舱里往外舀潮水,舀的一慢,船主就拿铅鱼浮子往你头上磕。赶我长的大一点,抗日战争爆发了,蓬莱一带有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需要往大连买钢,大约是做武器用。当时船主常到大连去装棒子面,来往做生意,我在船上替人家做饭。大连有个姓鲍的,先把钢从日本厂子里偷出来,藏到一家商店里。船主只是为财,想做这趟买卖,叫我去把钢拿回船来。你想日本特务满街转,一抓住你,还用想活命么?仗着我小,又有个小妹妹,当时住在大连我姐姐家里,我们兄妹俩拐进那家商店,妹妹把钢绑到腿上,我用手提着,上头包着点心纸,一路往回走,总觉得背后有狗腿子跟着,吓得提心吊胆。赶装回蓬莱,交给游击队,人家给两船麦子当酬劳。不想船主把麦子都扣下,一粒也不分给我。我家里净吃苦橡子面,等着粮食下锅,父亲气得去找船主,船主倒提着嗓门骂起来:'麦子是俺花钱买的,你想讹诈不成。你儿子吃饭不干活,还欠我们的呢,不找你算帐就算便宜你。'这一口气,我窝着多年没法出,直到日本投降,共产党来了,我当上民兵排长,斗船主,闹减租减息,轰轰烈烈干起来啦。我母亲胆小,劝我说:'儿啊,人家腿上的肉,割下来好使么?闹不好,怕不连命都赔上。'到后来,果真差一点赔上命去。" 
 
我插嘴问:"恐怕那是解放战争的事吧?" 
 
老宋说:"可不是!解放战争一打响,我转移出去,经常在海上给解放军运粮食、木料和硫磺。我是小组长。船总是黑夜跑。有一天傍亮,我照料一宿船,有点累,进舱才打个盹儿,一位同志对着我的耳朵悄悄喊:'快起来看看吧,怎么今天的渔船特别多?'我揉着眼跑出舱去,一看,围着我们里里外外全是小渔船。忽然间,小渔船一齐都张起篷来。渔船怎么会这样齐心呢?我觉得不妙,叫船赶紧靠岸。晚了,四面的船早靠上来,打了几枪,一个大麻子脸一步跨上我们的船,两手攥着两支枪,堵住我的胸口。原来这是个国民党大队长。他先把我绑起来,吊到后舱就打,一面打一面审问。吊打了半天,看看问不出什么口供,只得又解开我的绑,用匣子枪点着我的后脑袋,丢进舱里去。舱里还关着别的同志。过了一会,只听见上面有条哑嗓子悄悄说:'记着,可千万别承认是解放军啊。'这分明是来套我们,谁上你的圈套?舱上蒙着帆,压着些杠子,蒙的漆黑,一点不透气。我听见站岗的还是那个哑嗓子的人,仰着脸说:'你能不能露点缝,让我们透口气?"那个人一听见我的话,就蹑手蹑脚挪挪舱板,露出个大口子。想不到是个朋友。我往外一望,天黑了;辨一辨星星,知道船是往天津开。我不觉起了死的念头。既然被捕,逃是逃不出去的,不如死了好。一死,我是负责人,同志们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什么也别承认,兴许能保住性命。说死容易,当真去死,可实在不容易啊。我想起党,想起战友,想起家里的老人,也想起孤苦伶仃的妻子儿女,眼泪再也忍不住,巴搭巴搭直往下滴。我思前想后了一阵,又再三再四嘱咐同志们几句话,然后忍着泪小声说:'同志们啊,我想出去解个手。'一位同志说:'你解在舱里吧。'我说:'不行,我打的满身是火,也想出去凉快凉快。'就从舱缝里探出头去,四下望了望,轻轻爬上来,一头钻进海里去,耳朵边上还听见船上的敌人说:'大鱼跳呢。' 
 
"那时候已经秋凉,海水冷得刺骨头,我身上又有伤,海水一泡,火辣辣地痛。拚死命挣扎着游了半夜,力气完了,人也昏了,随着涨潮的大流漂流下去。不知漂了多长时候,忽然间醒过来,一睁眼,发觉自己躺在一条大船上,眼前围着一群穿黄军装的人,还有机关枪。以为是又落到敌人网里了!问我话,只说是打鱼翻了船。船上给熬好米汤,一个兵扶着我的后脖颈子,亲自喂我米汤,我这才看清他戴的是八一帽徽,心里一阵酸,就像见到最亲最亲的父母,一时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我就这样得了救,船上的同志果然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挨了阵打,死不招认,敌人也只得放了他们。这件事直到许久才探听清楚:原来就是那船主怀恨在心,不知怎么摸到了我们活动的航线,向敌人告了密,才把我们半路截住。你看可恶不可恶!" 
 
讲到末尾,老宋才含着笑,回答我最初的话说:"你不是说我们的生活像神仙么?你看这哪点像神仙?要不闹革命,就是真正神仙住的地方,也会变成活地狱。" 
 
我问道:"一闹革命呢?" 
 
老宋说:"一闹革命,就是活地狱也能变成像我们岛子一样的海上仙山。" 
 
我不禁连连点着头笑道:"对,对。只有一点我不明白:我们现在革了船主的命,可不能革大海的命。大海一变脸,岂不是照样兴风作浪,伤害人命么?" 
 
老宋又是微微一笑,笑得十分自信。他说:"明天你顶好亲自到渔船上去看看。现在渔船都组织起来,有指导船,随时随地广播渔情风情。大船都有收音机,一般的船也有无线报话机,不等风来,消息先来了,船能及时避到渔港里去,大海还能逞什么威风?——不过有时意料不到,也会出事。有一回好险,几乎出大事。那回气象预报没有风,渔民早起看看太阳,通红通红的,云彩丝儿不见,也不像有风的样子,就有几只渔船出了海。不想过午忽然刮起一种阵风,浪头卷起来比小山都高,急的渔民把桅杆横绑在船上,压着风浪。这又有什么用?浪头一个接着一个打到船上来,船帮子都打坏了,眼看着要翻。正在危急的当儿,前边冷丁出现一只军舰。你知道,这里离南朝鲜不太远,不巧会碰上敌人的船。渔民发了慌。那条军舰一步一步逼上来,逼到跟前,有些人脱巴脱巴衣裳跳下海,冲着渔船游过来。渔民一看,乐的喊:是来救我们的呀!不一会儿,渔民都救上军舰,渔船也拖回去。渔民都说:'要不是毛主席派大兵舰来,这回完了。'" 
 
原来这是守卫着这个京都门户的人民海军专门赶来援救的。 
 
看到这里,有人也许会变得不耐烦:你这算什么海市?海市原本是虚幻的,正像清朝一个无名诗人的诗句所说的:"欲从海上觅仙迹,令人可望不可攀。"你怎么倒能走进海市里去?岂不是笑话!原谅我,朋友,我现在记的并不是那渺渺茫茫的海市,而是一种真实的海市。如果你到我的故乡蓬莱去看海市蜃楼,时令不巧,看不见也不必失望,我倒劝你去看看这真实的海市,比起那缥缈的幻景还要新奇,还要有意思得多呢。 
 
这真实的海市并非别处,就是长山列岛。 
 
一九五九年
 
 
 
 
 
谁是最可爱的人
 
 
 
魏巍
 
 
 
在朝鲜的每一天,我都被一些东西感动着;我的思想感情的潮水,在放纵奔流着;我想把一切东西都告诉给我祖国的朋友们。但我最急于告诉你们的,是我思想感情的一段重要经历,这就是:我越来越深刻地感觉到谁是我们最可爱的人! 
 
谁是我们最可爱的人呢?我们的战士,我感到他们是最可爱的人。 
 
也许还有人心里隐隐约约地说:你说的就是那些"兵"吗?他们看来是很平凡、很简单的哩,既看不出他们有什么高深的知识,又看不出他们有什么丰富的感情。可是,我要说,这是由于他跟我们的战士接触太少,还没有了解我们的战士:他们的品质是那样的纯洁和高尚,他们的意志是那样的坚韧和刚强,他们的气质是那样的淳朴和谦逊,他们的胸怀是那样的美丽和宽广! 
 
让我还是来说一段故事吧。 
 
还是在二次战役的时候,有一支志愿军的部队向敌后猛插,去切断军隅里敌人的逃路。当他们赶到书堂站时,逃敌也恰恰赶到那里,眼看就要从汽车路上开过去。这支部队的先头边就匆匆占领了汽车路边一个很低的光光的小山冈,阻住敌人。一场壮烈的搏斗就开始了。敌人为了逃命,用了32架飞机、10多辆坦克发起集团冲锋,向这个连的阵地汹涌卷来,整个山顶的土都被打翻了,汽油弹的火焰把这个阵地烧红了。但是,勇士们在这烟与火的山冈上,高喊着口号,一次又一次把敌人打死在阵地前面。敌人的死尸像谷个子似的在山前堆满了,血也把这山冈流红了。可是敌人还是要拼死争夺,好使自己的主力不致覆灭。这场激战整整持续了八个小时。最后,勇士们的了弹打光了。蜂拥上来的敌人占领了山头,把他们压到山脚。飞机掷下的汽油弹把他们的身上烧着了火。这时候,勇士们是仍然不会后退的呀,他们把枪一摔,向敌人扑去,身上帽子上呼呼地冒着火苗,把敌人抱住,让身上的火,也把占领阵地的敌人烧死。……据这个营的营长告诉我,战后,这个连的阵地上,枪支完全摔碎了,机枪零件扔得满山都是。烈士们的遗体,保留着各种各样的姿势,。有抱住敌人腰的,有抱住敌人头的,有掐住敌人脖子把敌人摁倒在地上的,和敌人倒在一起,烧在一起。有一个战士,他手里还紧握着一个手榴弹,弹体上沾满脑浆;和他死在一起的美国鬼子,脑浆迸裂,涂了一地。另一个战士,嘴里还衔着敌人的半块耳朵。在掩埋烈士遗体的时候,由于他们两手扣着,把敌人抱得那样紧,分都分不开,以致把有些人的手指都掰断了。……这个连虽然伤亡很大,他们却打死了300多敌人,更重要的,他们使得我们部队的主力赶上来,聚歼了敌人。 
 
这就是朝鲜战场上一次最壮烈的战头——松骨峰战斗,或者叫书堂站战斗。假若需要立纪念碑的话,让我把带火扑敌和用刺刀跟敌人拼死在一起的烈士们的名字记下吧。他们的名字是:王金传、邢玉堂、王文英、熊官全、王金侯、赵锡杰、隋金山、李玉安、丁振岱、张贵生、崔玉亮、李树国。还有一个战士,已经不可能知道他的名字了。让我们的烈士们千载万世永垂不朽吧! 
 
这个营的营长向我叙说了以上的情形,他的声调是缓慢的,他的感情是沉重的。他说在阵地上掩埋烈士的时候,他掉了眼泪。但是,他接着说:"你不要以为我是为他们伤心,不,我是为他们骄傲!我觉得我们的战士太伟大了,太可爱了,我不能不被他们感动得掉下泪来。" 
 
朋友,当你听到这段英雄事迹的时候,你的感想如何呢?你不觉得我们的战士是可爱的吗?你不以我们的祖国有着这样的英雄而自豪吗? 
 
我们的战士,对敌人这样狠,而对朝鲜人民却是那样的爱,充满国际主义的深厚热情。 
 
在汉江北岸,我遇到一个青年战士,他今年才21岁,名叫马玉祥,是黑龙江青冈县人。他长着一副微黑透红的脸膛,高高的个儿,站在那儿,像秋天田野里一株红高粱那样淳朴可爱。不过因为他才从阵地上下来,显得稍微疲劳些,眼里的红丝还没有退净。他原来是炮兵连的。有一天夜里,他被一阵哭声惊醒了,出去一看,是一个朝鲜老妈妈坐在山冈上哭。原来她的房子被炸毁了,她在山里搭了个窝棚,窝棚又被炸毁了。回来,他马上到连部要求调到步兵连去,正好步兵连也需要人,就批准了他。我说:"在炮兵连不是一样打敌人吗?""那,不同!"他说,"离敌人越近,越觉着打得过瘾,越觉着打得解恨!" 
 
在汉江南岸阻击敌人的日子里,有一天他从阵地上下来做饭。刚一进村,有几架敌机袭过来,打了一阵机关炮,接着就扔下了两个大燃烧弹。有几间房子着了火,火又盛,烟又大,使人不敢到跟前去。这时候,他听见烟火里有一个小孩子哇哇哭叫的声音。他马上穿过浓烟到近处一看,一个朝鲜的中年男人在院子里倒着,小孩子的哭声还在屋里。他走到屋门口,屋门口的火苗呼呼的,已经进不去人,门窗的纸已经烧着。小孩子的哭声随着那滚滚的浓烟传出来,听得真真切切。当他叙述到这里的时候,他说:"我能够不进去吗?我不能!我想,要在祖国遇见这种情形,我能够进去,那么,在朝鲜我就可以不进去吗?朝鲜人民和我们祖国的人民不是一样的吗?我就踹开门,扑了进去。呀!满屋子灰洞洞的烟,只能听见小孩哭,看不见人。我的眼也睁不开,脸烫得像刀割一般。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上着了火没有,我也不管它了,只是在地上乱摸。先摸着一个大人,拉了拉没拉动;又向大人的身后摸,才摸着小孩的腿,我就一把抓着抱起来,跳出门去。我一看小孩子,是挺好的一个小孩儿啊。他穿着小短褂儿,光着两条小腿儿,小腿儿乱蹬着,哇哇地哭。我心想:'不管你哭不哭,不救活你家大人,谁养活你哩!'这时候,火更大了,屋子里的家具什物也烧着了。我就把他往地上一放,就又从那火门里钻了进去一拉那个大人,她哼了一声,我就使劲往外拉,见她又不动了。凑近一看,见她脸上流下来的血已经把她胸前的白衣染红了,眼睛已经闭上。我知道她不行了,才赶忙跳出门外,扑灭身上的火苗,抱起这个无父无母的孩子。……" 
 
朋友,当你听到这段事迹的时候,你的感觉又是如何呢?你不觉得我们的战士是最可爱的人吗? 
 
谁都知道,朝鲜战场是艰苦些。但战士们是怎样想的呢?有一次,我见到一个战士,在防空洞里,吃一口炒面,就一口雪。我问他:"你不觉得苦吗?"他把正送往嘴里的一勺雪收回来,笑了笑,说:"怎么能不觉得?我们革命军队又不是个怪物。不过我们的光荣也就在这里。"他把小勺儿干脆放下,兴奋地说,"就拿吃雪来说吧。我在这里吃雪,正是为了我们祖国的人民不吃雪。他们可以坐在挺豁亮的屋子里,泡上一壶茶,守住个小火炉子,想吃点什么就做点什么。"他又指了指狭小潮湿的防空洞说,"再比如蹲防熔洞吧,多憋闷得慌哩,眼看着外面好好的太阳不能晒,光光的马路不能走。可是我在这里蹲防空洞,祖国的人民就可以不蹲防空洞啊,他们就可以在马路上不慌不忙地走啊。他们想骑车子也行,想走路也行,边遛达边说话也行。只要能使人民得到幸福,就是我们最大的幸福。所以,"他又把雪放到嘴里,像总结似的说"我在这里流点血不算什么,吃这点苦又算什么哩!"我又问:"你想不想祖国啊?"他笑起来:"谁不想哩,说不想,那是假话,可是我不愿意回去。如果回去,祖国的老百姓问,'我们托付给你们的任务完成得怎么样啦?'我怎么答对呢?我说'朝鲜半边红,半边黑',这算什么话呢?"我接着问:"你们经历了这么多危险,吃了这么多苦,你们对祖国对朝鲜有什么要求吗?"他想了一下,才回答我:"我们什么也不要。可是说心里话,——我这话可不一定恰当啊,我们是想要这么大的一个东西……"他笑着,用手指比个铜子儿大小,怕我不明白,"一块'朝鲜解放纪念章',我们愿意戴在胸脯上,回到咱们的祖国去。" 
 
朋友们,用不着多举例,你们已经可以了解我们的战士是怎样一种人,这种人有一种什么品质,他们的灵魂多么地美丽和宽广。他们是历史上、世界上第一流的战士,第一流的人!他们是世界上一切伟大人民的优秀之花!是我们值得骄傲,我们以我们的祖国有这样的英雄而骄傲,我们以生在这个英雄的国度而自豪! 
 
亲爱的朋友们,当你坐上早晨第一列电车驰向工厂的时候,当你扛上犁耙走向田野的时候,当你喝完一杯豆浆、提著书包走向学校的时候,当你坐到办公桌前开始这一天工作的时候,当你往孩子口里塞苹果的时候,当你和爱人一起散步的时候……朋友,你是否意识到你是在幸福之中呢?你也许很惊讶地说:"这是很平常的呀!"可是,从朝鲜归来的人,会知道你正生活在幸福中。请你意识到这是一种幸福吧,因为只有你意识到这一点,你才能更深刻了解我们的战士在朝鲜奋不顾身的原因。朋友!你是这么爱我们的祖国,爱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你一定会深深地爱我们的战士,——他们确实是我们最可爱的人!
 
 
 
 
 
读沧海
 
刘再复
 
 
 
 
 
 
我又来到海滨了,亲吻着蔚蓝色的海。 
 
这是北方的海岸,烟台山迷人的夏天。我坐在花间的岩石上,贪婪地读着沧海——展示在天与地之间的书籍,远古与今天的启示录,不朽的大自然的经典。 
 
我带着千里奔波的饥渴,带着长岁月久久思慕的饥渴,读着浪花,读着波光,读着迷朦的烟涛,读着从天外滚滚而来的蓝色的文字,发出雷一样响声的白色的标点。我敞开胸襟,呼吸着海香很浓的风,开始领略书本里汹涌的内容,澎湃的情思,伟大而深邃的哲理。 
 
我打开海蓝色的封面,我进入了书中的境界。隐约地,我听到了太阳清脆的铃声,海底朦胧的音乐。我看到了安徒生童话里天鹅洁白的舞姿,我看到罗马大将安东尼和埃及女王克莉奥佩屈拉在海战中爱与恨交融的戏剧,看到灵魂复苏的精卫鸟化作大群的飞鸥在寻找当年投入海中的树枝,看到徐悲鸿的马群在这蓝色的大草原上仰天长啸,看到舒伯特的琴键像星星在浪尖上频频跳动……就在此时此刻,我感到一种神秘的变动在我身上发生:一种曾经背叛过自己、但是非常美好的东西复归了,而另一种我曾想摆脱而无法摆脱的东西消失了。我感到身上好像减少了什么,又增加了什么,感到我自己的世界在扩大,胸脯在奇异地伸延,一直伸延到无穷的远方,伸延到海天的相接处。我觉得自己的心,同天、同海、同躲藏的星月连成了一片。也就在这个时候,喜悦突然象涌上海面的潜流,滚过我们的胸间,使我暗暗地激动。生活多么美好呵!这大海拥载着的土地,这土地拥载着的生活,多么值得我爱恋呵! 
 
我仿佛听到蔚蓝色的启示录在对我说,你知道什么是幸福吗?你如果要赢得它,请你继续敞开你的胸襟,体验着海,体验着自由,体验着无边无际的壮阔,体验着无穷无际的深渊!
 
 
 
 
 
 
我读着海。我知道海是古老的书籍,很古老很古老了,古老得不可思议。 
 
为了积蓄成大海,造化曾经用了整整10亿年。10亿年的积累,10亿年的构思,10亿年吮吸天空与大地的乳汁和眼泪。雄伟的、横贯天地的巨卷呵!谁能在自己有限的一生中,读尽你的无限内涵呢? 
 
有人在你身上读到豪壮,有人在你身上读到寂寞,有人在你心中读到爱情,也有人在你心中读到仇恨,有人在你身边寻找生,有人在你身边寻找死。那些蹈海的英雄,那些自沉海底的失败的改革者,那些越过怒涛向彼岸进取的冒险家,那些潜入深海发掘古化石的学者,那些身边飘忽着丝绸带子的水兵,那些驾着风帆顽强地表现自身强大本质的运动健将,还有那些仰仗着你的豪强铤而走险的海盗,都在你这里集合过,把你作为人生的拼搏的舞台。 
 
你,伟大的双重结构的生命,兼收并蓄的胸怀:悲剧与喜剧,壮剧与闹剧,正与反,潮与汐,深与浅,珊瑚与礁石,洪涛与微波,浪花与泡沫,火山与水泉,巨鲸与幼鱼,狂暴与温柔,明朗与朦胧,清新与混沌,怒吼与低唱,日出与日落,诞生与死亡,都在你身上冲突着,交织着。 
 
哦,雨果所说的"大自然的双面像",你不就是典型吗? 
 
在颤抖着的长岁月中,不知有多少江河带着黄土染污你的蔚蓝,也不知有多少巨鲸与群鲨的尸体毒化你的芬芳,然而,你还是你,海浪还是那样活泼,波光还是那样明艳,阳光下,海水还是那样清澈。不是吗?我明明读到浅海的海底,明明读到沙,读到礁石,读到飘动的海带。 
 
呵!我的书籍,不被污染的伟大的篇章,不会衰朽的雄文奇彩!我终于读到书魂,读到一种比风暴更伟大的力量,这是举世无双的沉淀力与排除力,这是自我克服,自我战胜的蔚蓝色的伟大的奇观。
 
 
 
 
 
 
我读着海,从浅海读到深海,从海面读到海底——我神往的世界。但我困惑了,在我的视线未能穿透的海底,伟大书籍最深的层次,有我读不懂的大深奥。 
 
我知道许多智勇双全的科学家、工程师和探险家也在读着深海,他们的眼光像一团巨火,越过黑色的深渊去照明海底的黄昏。全人类都在读海,世界皱着眉头在钻研着海的学问。海底的水晶宫在哪里?海底的大森林在哪里?海底火山与石油的故乡在哪里?古生代里怎样开始生物繁衍的故事?寒武纪发生过怎样惊天动地的浮沉与沧桑?奥陶纪和志留纪发生过怎样扣人心扉的生存和死灭?海里有机界的演化又有过怎样波澜壮阔的革命的飞跃? 
 
我读着我不懂的大深奥,于是,在花间的岩石上,我对着浪花,发出一串串的海问。我知道人类一旦解开了海谜,读懂这不朽的书卷,开拓这伟大的存在,人类将有更伟大的生活,世界将3倍地富有。 
 
我有我读不懂的大深奥,然而,我知道今天的海是曾经化为桑田的海,是曾经被圆锥形动物统治过的海,是曾经被凶猛的海蛇和海龙霸占过的海。而今天,这寒荒的波涛世界变成了另一个繁忙的人世间。我读着海,读着眼前驰骋的七彩风帆,读着威武的舰队,读着层楼似的庞大的轮船,读着海滩上那些红白相间的帐篷,读着沙地上沐浴着阳光的男人与女人。我相信,20年后的海,又会是另一种壮观,另一种七彩,另一种海与人的和谐世界。 
 
伟大的书籍,你时时在更新,在丰富,在进化。我曾经千百次地索思,大海,你为什么能够终古长新,为什么能够有这样永远不会消失的气魂,而今天,我懂了:因为你自身是强大的,健康的,是倔强地流动着的。 
 
大海!我心中伟大的启示录,不朽的经典。我在你身上感受到自由和伟力,体验到丰富和渊深,也体验着我的愚昧、贫乏和弱小,然而,我将追随你滔滔的寒流与暖流,驰向前方,驰向深处,去寻找新的活力和新的未知数,去充实我的生命,去沉淀我的尘埃,去更新我的灵魂!
 
 
 
 
 
井冈翠竹
 
袁 鹰
 
 
 
井冈山五百里林海,最使人难忘的是毛竹。
 
从远处看,郁郁苍苍,重重叠叠,望不到头。到近处看,有的修直挺拔,好似当年山头的岗哨;有的密密麻麻,好似埋伏在深坳里的奇兵;有的看来出世还不久,却也亭亭玉立,别有一番神采。 
 
"井冈山的竹子,是革命的竹子!"井冈山人爱这么自豪地说。
 
有道是:天下竹子数不清,井冈山竹子头一名。
 
是的,当年用自己的血汗保卫过第一个红色政权的战士们,谁不记得井冈山上的翠竹呢?用它搭过帐篷,用它做过梭镖,用它当罐盛过水、当碗蒸过饭,用它做过扁担和吹火筒,在黄洋界和八面山上,还用它摆过三十里竹钉阵,使多少白匪魂飞魄散,鬼哭狼嗥。如今,早就不再用竹钉当武器了,然而谁又能把它们忘怀呢? 
 
你看,那边山路上走来了两位老表,一人提着一只竹筒。这是什么?这不是红军的硝盐罐吗?要不,是给山头的红军送饭来了吧?这两只小小的竹筒,能引起老战士们多少回忆!看见它,就想起了竹筒饭的清香,想起了老表们冲过白匪封锁线冒着生命危险送上山来的粮食,想起了山上缺粮的年月,红军每天每顿只能用南瓜充饥,但是同志们仍然意气风发地唱:"天天吃南瓜,革命打天下!" 
 
你看那毛竹做的扁担,多么坚韧,多么结实,再重的担子也能挑得起。当年毛委员和朱军长带领队伍下山去挑粮食,不就是用这样的扁担么?井冈山革命博物馆里,还陈列着一根写着"朱德的"三个字的扁担。他们肩上挑的,哪里只是粮食?挑的是中国的无产阶级革命!我们的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们,正是用井冈山毛竹做的扁担,把这一副关系全中国人民命运的重担,从井冈山出发,走过漫漫途,一直挑到北京城。 
 
毛委员和朱军长下山去了,红军下山去了,井冈山的毛竹,同井冈山人民一样,坚贞不屈。血雨腥风里,毛竹青了又黄,黄了又青,不向残暴低头,不向敌人弯腰。竹叶烧了,还有竹枝;竹枝断了,还有竹鞭;竹鞭砍了,还有深埋在地下的竹根。"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到春天,漫山遍野,向大地显露着无限生机的,依然是那一望无际的翠竹!
 
毛竹年年长,为的是向敌人示威:井冈山是压不倒、烧不光的。毛竹年年绿,为的是等待亲人,等待当年用竹筒盛水蒸饭、用竹钉竹枪打白匪的红军,等待自己的英雄子弟,朝也等,暮也等,等了漫长的二十年。二十年过去了,毛竹依旧是那么青翠,那么稠密,井冈山终于换了人间!
 
井冈山的翠竹啊,你是革命的竹子!你不仅曾经为革命建交功勋,而且现在和将来仍然为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大厦继续献出一切。你永远那么青翠,永远那么挺拔,风吹雨打,从不改色;刀砍火烧,永不低头--这正是英雄的井冈山人,也是亿万中国人民的革命气节和革命精神!
 
 
 
 
 
茶花赋
 
杨朔
 
 
 
久在异国他乡,有时难免要怀念祖国的。怀念极了,我也曾想:要能画一幅画儿,画出祖国的面貌特色,时刻挂在眼前,有多好。我把这心思去跟一位擅长丹青的同志商量,求她画。她说:"这可是个难题,画什么呢?画点零山碎水,一人一物,都不行。再说,颜色也难调。你就是调尽五颜六色,又怎么画得出祖国的面貌?"我想了想,也是,就搁下这桩心思。 
 
今年二月,我从海外回来,一脚踏进昆明,心都醉了。我是北方人,论季节,北方也许正是搅天风雪,水瘦山寒,云南的春天却脚步儿勤,来得快,到处早像摧生婆似的正在摧动花事。 
 
花事最盛的去处数着西山华庭寺。不到寺门,远远就闻见一股细细的清香,直渗进人的心肺。这是梅花,有红梅、白梅、绿梅,还有朱砂梅,一树一树的,每一树梅花都是一树诗。白玉兰花略微有点儿残,娇黄的迎春却正当时,那一片春色啊,比起滇池的水来不知还要深多少倍。 
 
究其实这还不是最深的春色。且请看那一树,齐着华庭寺的廊檐一般高,油光碧绿的树叶中间托出千百朵重瓣的大花,那样红艳,每朵花都像一团烧得正旺的火焰。这就是有名的茶花。不见茶花,你是不容易懂得"春深似海"这句诗的妙处的。 
 
想看茶花,正是好时候。我游过华庭寺,又冒着星星点点细雨游了一次黑龙潭,这都是看茶花的名胜地方。原以为茶花一定很少见,不想在游历当中,时时望见竹篱茅屋旁边会闪出一枝猩红的花来。听朋友说:"这不算稀奇。要是在大理,差不多家家户户都养茶花。花期一到,各样品种的花儿争奇斗艳,那才美呢。" 
 
我不觉对着茶花沉吟起来。茶花是美啊。凡是生活中美的事物都是劳动创造的。是谁白天黑夜,积年累月,拿自己的汗水浇着花,像抚育自己儿女一样抚育着花秧,终于培养出这样绝色的好花?应该感谢那为我们美化生活的人。 
 
普之仁就是这样一位能工巧匠,我在翠湖边上会到他。翠湖的茶花多,开得也好,红彤彤的一大片,简直就是那一段彩云落到湖岸上。普之仁领我穿着茶花走,指点着告诉我这叫大玛瑙,那叫雪狮子;这是蝶翅,那是大紫袍……名目花色多得很。后来他攀着一棵茶树的小干枝说:"这叫童子面,花期迟,刚打骨朵,开起来颜色深红,倒是最好看的。" 
 
我就问:"古语说:看花容易栽花难——栽培茶花一定也很难吧?" 
 
普之仁答道:"不很难,也不容易。茶花这东西有点特性,水壤气候,事事都得细心。又怕风,又怕晒,最喜欢半阴半阳。顶讨厌的是虫子。有一种钻心虫,钻进一条去,花就死了。一年四季,不知得操多少心呢。" 
 
我又问道:"一棵茶花活不长吧?" 
 
普之仁说:"活的可长啦。华庭寺有棵松子鳞,是明朝的,五百多年了,一开花,能开一千多朵。" 
 
我不觉噢了一声:想不到华庭寺见的那棵茶花来历这样大。 
 
普之仁误会我的意思,赶紧说:"你不信么?大理地面还有一棵更老的呢,听老人讲,上千年了,开起花来,满树数不清数,都叫万朵茶。树干子那样粗,几个人都搂不过来。"说着他伸出两臂,做个搂抱的姿势。 
 
我热切地望着他的手,那双手满是茧子,沾着新鲜的泥土。我又望着他的脸,他的眼角刻着很深的皱纹,不必多问他的身世,猜得出他是个曾经忧患的中年人。如果他离开你,走进人丛里去,立刻便消逝了,再也不容易寻到他——他就是这样一个极其普通的劳动者。然而正是这样的人,整月整年,劳心劳力,拿出全部精力培植着花木,美化我们的生活。美就是这样创造出来的。 
 
正在这时,恰巧有一群小孩也来看茶花,一个个仰着鲜红的小脸,甜蜜蜜地笑着,唧唧喳喳叫个不休。 
 
我说:"童子面茶花开了。" 
 
普之仁愣了愣,立时省悟过来,笑着说:"真的呢,再没有比这种童子面更好看的茶花了。" 
 
一个念头忽然跳进我的脑子,我得到一幅画的构思。如果用最浓最艳的朱红,画一大朵含露乍开的童子面茶花,岂不正可以象征着祖国的面貌?我把这个简单的构思记下来,寄给远在国外的那位丹青能手,也许她肯再斟酌一番,为我画一幅画儿吧。
 
 
 
 
 
年轻人,让你的青春更美丽吧
 
魏 巍
 
 
 
青春是美丽的。但一个人的青春可以平庸无奇;也可以放射出英雄的火光。可以因虚度而懊悔;也可以用结结实实的步子,走到辉煌壮丽的成年。
 
年青的朋友们,这里,我要向你们报告,毛泽东教导下的知识青年们,在朝鲜战场上,怎样度着自己的青春。
 
青年团员戴笃伯,他,二十四岁,是湖南的一个中学生。在志愿军某连当文化教员。他碰到的第一次战斗,是飞虎山战斗。他带着一个担架组抢救伤员。当部队冲上又高又陡的山头、跟敌人展开激战的时候,他还在山脚下蹲着。这时候,像一般初上战场的人一样,他觉着敌人的每一颗炮弹,每一颗子弹,都像专朝着自己飞来。但是,他想:"我能够这样地害怕战争吗!我为什么老蹲在这里?我不是在决心书上写过,要迎接对我的锻炼和考验吗?"他这样想着,就站起来,往山上爬。他刚钻进一个小树林里,霍然,有一颗炮弹正落到一棵树上,把大树炸断了。他又连忙蹲下。这时候,在炮火闪闪的红光里,他看见山头上,一个战士滚下来。不知道是被子弹打中的呢,还是被石头绊倒的。可紧接着,那个战士又从山坡上爬起来,高举着手榴弹,喊着什么,又冲上去了。年轻的戴笃伯心里想:"难道我就不能够前进吗?"他又站起来,努力把腰伸直了些,带着担架小组爬了上去。这时候,阵地已经被我们攻占了。连长一见戴笃伯来了,急忙关切地问:"怎么样呵,戴笃伯?你这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哩!"戴笃伯笑了笑就准备把阵地上的一个伤员抬下去。可是,山陡,路小,没法抬。戴笃伯就说:"那么,让我来背。"连长不答应,想让别人来背。戴笃伯急得红着脸说:"连长,我的决心书不是白写的呀!"他说着,就把那个伤员背起了。可是,在陡坡上没有走下多远,就满头满脸的汗,跌跌撞撞地走不动了。又挣扎着走了几步,觉得心慌,口渴,头昏,眼花,腿又酸、又软,每迈一步,腿上都像有千把斤重。他想:"一个人怎么这样的重呵,我休息一会儿才好呢。"这当儿,也不知道怎么把伤员碰着了,只听背上"哎哟"了一声。这使他的心比受了最严重的责备还要难过呵。他只扶着一棵小树儿定了定神,就脸朝后,手扒着陡坡,几乎是爬行似的,咬着牙背了下去。……他到底把伤员背到了绑扎所。
 
当戴笃伯第二次赶往阵地去的时候,已经不害怕了。而且,他把战士们的水壶灌满了水,叮叮当当背了一身。战士们接到水壶几乎乐得跳起来,拉着他的手,笑着,叫着。……敌人开始冲锋了,大家劝戴笃伯下去。可是,他说:"不!我一定要打一个手榴弹!"敌人冲到面前了,到底戴笃伯跟战士们的手臂一起,平生第一次扔出了一颗手榴弹。这不是一颗普通的手榴弹,这是一颗光彩的手榴弹,这是中国知识青年的锻炼决心!这颗手榴弹,在世界黑暗势力的面前爆炸了;而且,年轻的戴笃伯,他亲自听见了这颗手榴弹爆炸的声音。
 
在战士们的请求下,给他记了一功。庆功会那天,他曾经对人说:
 
"这是我,戴笃伯平生最快乐的一天!"
 
年青的朋友们!你们有过这种快乐吗?你们愿意有这种快乐而光彩的青春吗?
 
这里,我还想说一说那些女青年们的情形。在出国之前,为了参加朝鲜庄严伟大的斗争,她们拿着决心书三番五次的请求。不允许,就赖在首长的房子里不走,最后还不答应的时候,她们竟哭了。……她们的哭声是这样的诚挚,以至不得不允许了她们。她们是带着笑,擦干自己年轻的眼泪出国的。
 
从跨过鸭绿江的那一天起,她们就背起了多少东西!背着背包,背着十斤干粮,十斤米,一把小铁锹,有的人还有一把小提琴。有一夜,行军九十里,有的男同志还掉了队,但是她们咬着牙,带着满脚泡,连距离都没有拉下。过冰河,她们也像男同志一样,卷起裤脚哗哗地淌过去。冰块划破了腿,就偷偷地包上也不言声。露营了,就在山坡上用松树枝支起一块小雨布,挤在一起,夜间冻醒,就蹦一蹦,跳一跳再睡。第二天早起,她们的头发上结满了霜。男同志们笑她们说:"嘿,你们演《白毛女》都不用化装了!"她们也笑男同志:"还说哩,你看,你们不是'白毛男'吗?"
 
二次战役时,她们有不少人到野战医院做护理工作,立了功。
 
我曾经和伤员们谈起她们的情形。有一个伤员兴奋地说:"这些女同志,可不简单哩。虽说人家以前是些学生,没经过什么锻炼,可是决心真大!自打她们到这儿来,给我们洗血衣呀,捉虱子呀,打水、打饭、喂饭呀,一天到晚,饭都顾不得吃。有些人给我们洗衣服手都泡肿了。我们就说:'同志呀,歇会儿吧,在家里,你的衣服还是你妈妈给你洗呢?……你看,我们的衣服又是血什么的,你不嫌脏吗?'可是,她们翻翻眼说:'同志,你再别说这个,你们的血是为了谁流的呢?………这是世界上最干净的东西!'另外还给我们捉虱子。我们说:'这该怎么谢你呢!'她们就又开玩笑地说:'美国鬼子那么老大个子,你们还百儿八十的捉呢,难道我连几个小小的虱子都捉不了吗?'可是,无论如何,我们不让她们端大小便;谁知道又叫她们看破了。她们就反问我们:'你们不是常说阶级弟兄么,……为什么分得这么清呢?实说吧,这些天,我已经忘记了我是个女的了。'就这样,她们白天忙一天,夜间还要拿着枪去担任警戒哩!"
 
"嘿,还有一个女同志,她是个团员,提起她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另一个躺着的伤员、挣起身子坐起来说:"那时候,敌人的飞机天天来,轻伤员能够走出去,可是我们重伤员怎么办呢?她就把我们往防空洞里面背。有一次,敌机一共来了四五架,又是打机关炮,又是扔炸弹。我们屋里一共三个重伤员,等到她背走两个,第三趟回来背我的时候,我看见她满头满脸又是汗,又是泥,浑身上下都是灰、土,不知道她在外面跌了多少跤呵。我就不让她背,可是她不由分说地,又把我背起了。她摇摇晃晃地,刚一露头,一梭子机关炮咕咕咕打在我们旁边;附近的房子也炸着了,冒的烟看不见人。我就说:'同志,你把我放下吧,不要让我连累了你!'她扭过头来严肃地说:'你不要这样说!'这时候,也确实背不出去了,她就把我靠屋墙根放下来,然后爬在我的身上护着我,并且说:'假若敌人把房子打倒,先压住我,我宁让我自己负伤,也不能再让你负第二次伤!'…………当时,我的泪都流出来了,同志,你说她够不够一个青年团员!………"
 
年青的朋友们,你们看,她们是以何等的决心和气魄度着自己的青春!你们也愿意把这种豪气放在自己的青春之中吗?
 
有一天晚上,在行军中,我和一个女同志走在一起。她个子不很高,看样子不过十六七岁。她背着干粮袋,还有一把二胡。两个小辫子、在军帽下垂着,游打游打的,活泼而轻快地走着,还轻轻地哼着什么歌儿。
 
我问:"你是文工团的吗?"
 
"是呀,"她回答,接着就告诉我她是才从一营回来的,她们那个小组在那儿呆了四天。说着,又继续轻轻哼着她的歌儿。
 
我打断她,又问:"这四天,你们做了些什么呢?"
 
"我们哪,第一天搜集英雄例子,第二天就编,第三天就排,第四天就演。今天刚刚演完,就出发了,你看,弄得我化的装还没有洗呢!"说到这儿,咯咯地笑起来;也许是怕我看见她脸上涂着的油彩,连忙伸手抓了一把雪,往脸上搓着。
 
我为她们这种战斗式的工作作风惊讶了,我称赞着。
 
她说:"可是粗糙得很哩!………不过,我们想起到作用就是了。你想,咱们的战士们那有闲空,你光去'绣花'能行吗?所以我们就来快的,简单的。没有灯,就在月光底下。没有台子,就在院子里,稻田上。行军的时候,战士们一边走,我们就一边给他们说唱。………我们反对树林子里头耍大刀!"
 
"你们的文艺工作可做得真不少哩!"
 
"不只文艺工作哩!我们哪,是什么也做,碰到什么做什么。我还做过伙夫呢!"
 
"伙夫?"
 
"呃,前方炊事员可忙哩,他们又送饭又送水,还要送弹药。我看他们忙不过来,就要求当伙夫!另外,我还……"
 
"怎么样?"
 
"我还当了两个月俘虏营的排长哩!"
 
我看着她那小小的个儿,说话那种孩子气的神气,不由得笑起来。
 
"你笑什么!"她正正经经地说:"你别看他们那么老高个子,他不服从我管理行吗?我叫他们站着,他们就不敢坐着!"
 
我不敢大声笑,只在心里笑着。这时候,忽然,哨音一响,部队休息了。一闪眼,看不见她。一会儿,听见远处一个石崖上,她用年轻而清脆的声音喊道:
 
"同志们,我们唱个歌儿好不好?"下面齐声说:"好!"歌声起了。在汉江对岸敌人探照灯的亮光里,她的臂膀在轻捷地舞动着打着拍子。
 
歌声一落,她走过来,端着两缸子从小河里舀来的冷水;给了我一缸子,另一缸子,她"瓜冬瓜冬"就喝了下去。喝过,两只手在脑后一叉就仰着休息起来,两条辫子垂在积雪上。
 
我不由得在脑子里回想着:当半年或者一年之前,她们在父母面前,还是一个娇声娇气的孩子,在学校里是一个文雅的学生。她们也许因为女友的手指头偶然被小刀划破而大惊小怪,为了自己的新衣服碰上一点点脏而心神不安,而现在竟然在离前线几里路的地方,这样的坦然、愉快,在全世界斗争最激烈最尖锐的战场上做了这许多工作。这是多么神奇的一件事情!我不由得感叹地说:
 
"同志!你们的进步怎么这样的快呵!"
 
"那,靠党的教育,也要靠自己有决心。"
 
"可是,你的决心是什么呢?"
 
"我呀!"她羞涩地笑着,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没有说下去。呆了半晌,才又说:"和别人的也差不多!"
 
"那么,是要决心入党吗?"
 
她笑了。
 
这时候哨音一响,部队又前进了。她抖了抖头发上的雪,我们又走在一起。
 
"不过,我们进步得快,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哩!"她说:"我们和战士们常在一起,和英雄们在一起,我们自己也就勇敢起来了。"她非常有兴味地谈着:开始出国的时候,她背得东西很多,觉得走不动;可一看战士们比她们背得还重,并且边走边说快板,自己也就走得轻快了。敌机打照明弹,自己觉得很害怕,可是战士们却说:"给咱们点起天灯啦,真好走!"自己也就不觉得害怕了。有一次,她看护伤员,别的伤员乐哈哈的,有一个突破三八线战役下来的伤员却唉声叹气的。她问他为什么不高兴,那个伤员说:"唉,同志,我流了点血,没有什么说的,只是我觉得我应该冲到三八线以南负伤,不该在三八线以北就负了伤……"另一次,她到前方参加战斗。敌人的炮火打得正猛烈的时候,有几个战士却在那儿满不在乎地缝鞋子。她惊讶地想,为什么炮火连天的时候,战士们干这不相干的事情呢?一问,战士们笑着回答:"不缝鞋子,等一会敌人垮了,怎么追击呢!"她说到这里,瞧着我赞叹地说:"你看咱们的战士是不是英雄!在他们负伤以后,还想的是前进,在敌人的炮火最猛烈的时候,想的是追击!我们跟这样的英雄在一起,怎么会不勇敢起来呢…………我们将来,也会,……"
 
"也会怎样呵!"我追问。
 
"也会……"她低声又笑了一阵,好像很不容易直说出来。
 
"说呀!"
 
"也会当英雄的。"她鼓足勇气,说出了她的心灵的美丽的秘密。然后,她用力踢开一块脚下的石子,抬起头来,在黑夜里,也可以看出她的眼睛里闪着青春的火星。她严正地说:"你以为这是不可能的吗?"
 
"能够的,当然能够的。"我连忙点头说。
 
"一定能够的。"她肯定而严肃地说:"当然,我们很年轻,我们懂得的事情还很少,我们是在平平静静的环境里长大的,我们还没有经过什么严格的锻炼和考验,正是这样,我必须把我放在炉火里,看看我是不是块钢铁。当老同志们谈起他们那时代的艰苦斗争和英雄事迹的时候,是多么吸引我。英雄,英雄,它把我的心全部地吸引了。我总是想,我什么时候才能当一个英雄呢?才能给我的祖国一种什么贡献呢?但是,我又想,他们究竟是怎么熬过的呢,他们真伟大真了不起呵,这种生活是多么有意义呵,……可我今天呢,也是在这样做着了,我能不感觉快乐吗?我们的老团长看见我蹦蹦跳跳的,总是说:'小黄毛丫头!一天乐呵呵的乐什么哩!'我就是乐的这个呀!"
 
年青的朋友们,他们就是这样度着青春的。这是快乐的青春,美丽的青春,英雄的青春!毛泽东时代的年轻人,谁不愿意有这样的青春呢。朋友们,青年团员们!我知道你们是那样地喜爱丹娘、保尔和我们祖国的英雄们。你们常常谈着他们,甚而把保尔的话写在自己的日记上。你们常常向自己发问:我"能不能做这样的英雄呢?"可见你们对英雄行为是多么向往,你们年轻的生命是多么强烈地愿意闪出英雄的火光。而今天朝鲜战场上的青年们,已经给了你们光辉的榜样。当你们读到这篇英雄事迹的时候,我想提醒你,在半年或者一年之前,他们是跟你们一样的人;那么,他们可以做英雄,你们也是完全可以这样做的。朋友们,为做一个祖国的英雄而奋发努力吧,不会有比这再光荣的了。让我们在千千万万的岗位上,出现千千万万的英雄吧!让我们伟大的祖国革命英雄主义的花朵遍地齐放吧!
 
《人民日报》1951 06 16
 
 
 
 
 
前进吧,祖国!
 
魏 巍
 
 
 
炮火声里,雪花又落遍了朝鲜。这是朝鲜战争的第三个年头。朋友,你们一定很羡慕我,在这里,我又看到了我们可爱的战士们。他们,离开可爱的祖国已经两年了。这两年中,他们付出了多大的辛苦呵。两年的时间不算很长,可是我看见许多的指挥员,他们的额上添了皱纹,有的人鬓角上添了几丝白发。战士们,千千万万的战士们,他们的双手都磨起了厚厚的血茧。他们就是这样用自己的双手,劈开了、掏通了从东海岸到西海岸的丛山大岭,联成密如蛛网般的地下长城。他们就站在这道长城上,打击着、折磨着那些还没有斩尽杀绝的野兽;也是在这道长城上,他们回头望望北方——那是自己的祖国。
 
祖国——对于一个离开两年的战士,是多么地叫人神往呵。谈起祖国,当然,他们在怀念着自己的母亲、怀念着自己的妻子和朋友;可是他们却更忘情地谈着一件事,人人都在谈着,处处都在谈着,在那所有的弯弯曲曲盖满硝烟的战壕里,都在谈着一件事——祖国的建设。你可以看见,在许多指挥员的房子里,在插着一束野花的瓶子旁边,挨着他们的军事地图,贴着郝建秀的彩色照片,还有从报刊上剪下来的,治淮工程的照片,成渝铁路通车的照片,近代化铁路、工厂的照片。在战士们的掩蔽部里,也贴着这些画片:有许许多多微笑的孩子,也有第一次出现在祖国集体农庄的拖拉机,还有突突地冒烟的工厂。就是那些为了祖国为了和平事业而光荣牺牲的人们,他们的身边,也有着跟决心书一起被鲜血染湿的说明祖国前进的照片呵。
 
祖国在前进。祖国一日千里的建设,是多么地激动着为它战斗在国外的儿女们。祖国呵,在炮火弥天的战线上,人人都在想着你,人人都在听着你,甚至从一封短短的家信里去猜着你。人们虽然望不见你,可是都像能听到你一样。因为你奔腾前进的脚步,是震动着你们的儿女们的心呵。你使得多少战士,在接到新的枪枝、炮弹的时候,惊奇着、赞叹着;你使得多少战士,为你的每一个成就奔走相告;你又使得多少战士,在低吟着家信之后,一连许多天,脸上都保持着动人的笑容呵。遥远的祖国呵,你知道吗,你知道你的奔腾前进,是怎样地激动着那些为了你拿起枪来的儿女们!
 
某个连队进行爱国教育的时候,有一个叫杨恩华的战士站起来说:"报告指导员,我有两句话跟大家说一说吧!"这个战士得到指导员的允许后,就走到队前,从口袋里掏出了两封家信,还有一张照片。他眼里含着泪圈,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嘶哑了。他说:"这是我妹妹的像片,你们看好不好呢?"大家一看,这是个年轻的女孩子,真好呵,又壮实又好看,一双明亮的大眼,梳着两个小辫,小辫上还结着两个蝴蝶哩。
 
"同志们,可是她从前不是这样的呀!"同志们望着他,他边想边说:"她以前给地主家当丫头,浑身上下给打的是青一道紫一道的,拖着一个小干巴辫子,脸黄黄的不像人样。她三天两天哭着跑回家来,找我诉苦,我有什么办法呢?爹娘撇下了我们俩,我连我的妹妹都养活不了!我们只有守着奶奶去哭,守着叔叔去哭,可是他们没家没业的,又有什么办法呢!"说到这里,他的眼睛潮湿了,接着泪珠滚了下来,又说:"我一跺脚出来这多年了,谁还想到我的妹妹还活着呢!……可是我们的祖国变啦,家乡也变啦,我妹妹的信上说,靠近我们家乡,工厂建设起来啦,她已经是一个幸福的工人。我奶奶和叔叔都分得了土地,成立了互助组,说不定,再有上几年大拖拉机也在我们那里呜噜呜噜地耕种啦。她还说,要我坚决在前面打,她在后边努力建设,她还说要跟我比赛哩,你们看看像片上她那样乐呵呵的样儿!"
 
同志们又一齐望着照片,望着照片上那个发辫上结着蝴蝶的女孩子。他说:"同志们!你看她多胖多健康呵!她再不是那个拖着干巴小辫的丫头啦!同志们,我们都说爱祖国,我说我爱我的妹妹,爱我的奶奶,叔叔,爱毛主席,爱我的好日子,这就是爱我的祖国呀……"说到这里,他又像询问别人似地说:"就是因为爱我们的祖国吧,同志们!打起仗来,我两条腿不由得就要往前钻;干起活来,只嫌时间短,大铁锤似乎变成了木圪瘩,尺半长的大头变成了织布梭。就这样困也不觉困,累也不觉累,越想越高兴,越干越有劲,你就不知道这股劲头有多大!"
 
这是一个普通战士的家庭变化,也是万千个普通战士的家庭变化。祖国近年来天翻地覆的变化,给人多大鼓舞呵!如果说,当我们的战士跨过鸭绿江的时候,是美国野兽们对朝鲜残无人道的摧残,是那些废墟,是那些血和火,惊醒着人们,激怒着人们,为保卫祖国、为援助朝鲜人民,奋不顾身地战斗;那么在今天,战士们的浑身就更增加了新的无穷的力量,就是祖国的建设,祖国一天比一天的美好,以及新的迷人的美景,格外地吸引着人们,燃烧着,真的是燃烧着人们的心!
 
当成渝铁路通车的喜讯,传到了朝鲜战场,特别使得四川籍的战士们轰动了。正在行军中的战士扭起了秧歌舞,阵地上的战士,拍着他们怀里的枪枝唱起了家乡的"金钱板"。战士杨国明的家紧挨着成渝路,他更以深沉的感情告诉人们:他家的门前有一条小河,小时候打草打柴过来过去,就看见河两边插着两个小木牌,听人讲,这就是要修的"成渝路"。可是等到自己长大了,二十多年了,小木牌早已烂掉了,父亲也被迫着修路受难死了,可也从没有看到什么样的"成渝路"。他说:"谁会想到,解放不到三年,成渝路就通车了呢!我现在常常梦见家门前的小河上,架了一座又结实又漂亮的铁桥,火车冒着烟嘟嘟地从那边过来了,我的母亲正穿着新衣裳看火车呢!"另一个叫李志轩的四川籍战士挣嘴说:"可不是吗!我也做过一个梦。梦见坐上了祖国的火车,不知道怎么东扭达西扭达地就拐到成渝路上。我一看,真好呵!这成渝路真比那条铁路都漂亮。火车嘟嘟走着,一走就走到离我家四十里的车站停下了。从车窗里向外一望,哈,变啦!我出来的时候,这儿还是一片荒凉的草地,工人们正在那里铲草,怎么沿着铁路一大片一大片全是一般般高的三层楼房呢!工厂的烟囱像小树林子似的,全突突地冒着烟。那边还有一个飞机场,一个挨着一个停满了白晃晃的战斗机。我的家乡变得多美呀!我正在望着望着,就听有人喊我:'快上岗吧!'我睁眼一看,原是我们班长。……"——这是一个梦,应该说这不是一个梦,这是祖国正在前进的真正美景。我们的战士,就是在艰苦战斗以后的睡梦里,也在渴想着描画他们的祖国,他的家乡现在的、未来的美景。
 
某天,当我沿着交通壕走向某连阵地的时候,听见前面一排洞子里,传出来一片沉重的锤声,跟那"杭育""杭育"的劳动的呼喊。而且还听到有两个声音在一替一句喝唱着:
 
"我给它加一块砖!"
 
"我给它加一块瓦!"
 
"我给它再加一个螺丝!"
 
"我给它再加一个烟筒!"
 
我顺着这声音,走到一个洞里,只见有两个战士正在坚石上打眼。一个掌着焊子,他手上的"虎口"被震裂了,裂纹里浸着血;另一个抡着铁锤,汗水湿透了衬衣,下巴上的汗珠噗噗地落到地上。为了节省灯油点起的松木"明子",把他们的脸上、身上薰得乌黑。就是他们俩一递一句地低声喊着。
 
我说:"同志们,你们给什么地方加一块砖、一块瓦呀?"
 
"给毛泽东城!"
 
"毛泽东城?"
 
"是呀,"抡铁锤的战士收了铁锤,擦了擦汗说:"同志,你没听说吗,在我们祖国要修一座毛泽东城。这座城,把几个城市连在一起,方圆好几百里。这座城,工厂的烟囱要像这山上的树林一样。这座城的马路有八十多公尺宽,能并排走下四十辆汽车。比北京还要大!"
 
"不,能并排走四十八辆汽车,这个城也要比你说的大十倍哩!"掌焊子的战士纠正地说。拿铁焊的战士用他一双充满光采的眼睛望着我,继续说:"同志,你说这座毛泽东城修起来该多好、多美呵,他也许是祖国建设的模范!能够给他放一块砖,添一块瓦是多么光荣!我们俩叮叮当当地打着、打着,高兴起来啦,就觉着自己是在那儿修毛泽东城一样。你想想我们出国作战,时时想着祖国,念着祖国,还不是为了把祖国建设得更美,建设得像大花园一样么?我们虽然不能去参加建设,可是我们在这儿,多杀死一个敌人,也等于给祖国的工厂增加一个螺丝;多筑一道工事,也就等于给祖国的大楼上放上一块砖瓦。所以我们俩就吆吆喝喝地唱起来啦!"说过,小伙子把汗水湿透的衬衣一脱,两手一拧,拿到洞口迎风一抖,又穿起来,一边喊:"伙计,干吧!"马上又举起了那个八磅重的大铁锤。……祖国呵,你能告诉我吗,你的未来的道路究竟有多宽、多远、多美呵!你是以多大的魅力在吸引人们!
 
当祖国新造的武器到达朝鲜前线的时候,更引起人们的欢喜和疼爱。一个年轻的师长,一听到祖国造的无座力炮来到了,就马上喊参谋:"快打电话,让他们先送一门来我看看。"无座力炮,架在他的门口,人们很少能看见他用这么轻柔的动作抚摩着那乌亮乌亮的炮身,像以前抚摩他的战马一样。他低着头,足足看了有好几分钟,才又亲手给它穿上炮衣,让人抬走。还一边眼送着那门炮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我的小玲子还活着,我发给他这门炮,有多少坦克敲不烂它!……"人们告诉我,小玲子是跟了他好几年的通讯员,如果活着,今年是十九岁了,是这里通讯员里最小最逗人爱的一个。五次战役当中,有一次,敌人的坦克快爬到师指挥所,警卫排布置开向坦克猛打,但机枪、步枪所有的火力,都挡不住坦克的前进。小玲子一看急了,就提着两个手榴弹冲了上去,像小燕子似的,一下子就爬到了坦克顶上。他先往履带上塞手榴弹,手榴弹滚掉了,把他也炸伤了。他脸上流着血,又去揭坦克的盖子,想把手榴弹投进去,可是怎么也揭不开。据师长后来告诉人,他那时候,看着他的小玲子,恨不得替他咬开盖子,让他把手榴弹投进去。……后来,盖子从里面打开了,伸出了一支手枪,对着小玲子的胸脯乒乓就是几枪,小玲子是胸脯上带着好几粒子弹硬把手榴弹填进去的,坦克炸毁了,可是小玲子也躺倒在那辆坦克上。——我,我这才明白:今天祖国造的、这么好的无座力炮,是怎样地牵动了我们这位师长的感情。当我跟师长谈起这事,师长感叹地说:"我今年三十多岁了,战争生活占了我年龄的一半。在这多年的战争里,我敢这样说,无论那一个敌人,在勇敢上,在吃苦上,在接受作战经验上,都不能比得过我们,赶得上我们。美国鬼子更加差得多。可是我们却少一条,就是缺少近代化的装备。假若这样的一支军队,像小玲子这样的战士,加上充分的近代化装备,你不能想像他是多么的强大!有多少战士这样讲呵,他们说,不要说有超过敌人的装备,如果我们有跟敌人差不多的装备,我们可以给他指定日子让他滚到大海里去。"他停了停,又继续说:"反过来说,不也是这样的吗!敌人所以还敢这样逞凶耍赖,难道不正是因为我们还没有强大的工业,充分现代化装备,他觉得我们在这一点上还不如他吗?……可是现在祖国的建设是多么快呵,大规模的经济建设就要开始了,当我接到一门炮,即使一支手枪也好,我也觉得那么可爱。这不是一门炮、一支手枪,这是我们整个的祖国向着新的历史前进呵!这是亚洲和全世界和平新的保证力量呵!"
 
隔了些日子,在一个晚上,我又去见我们的师长。在灯光下,他正支着腮微笑着,听参谋报告无座力炮初试锋芒的战果。这一天激烈的反坦克战,把敌人出动的三十多辆坦克,击毁了十八辆。参谋还兴奋地说,其中有一个炮手,他自己一个人就击毁了五辆。据这里报告,在这个战士刚准备开炮的时候,接连好几发坦克炮弹落在他的附近,就把他打得负了伤歪倒在战壕里。这时候,他手扶着无座力炮的脚架站起身子,又望着自己的无座力炮,低声唤着也已负伤的伙伴:"这是祖国的工人老大哥给我们造的这门炮呀,难道我们还没打住一辆坦克,就随随便便地下去吗?不能!这样,我们对不起那些工人同志们!"那五辆坦克,就是被他这样带着伤,血顺着袖子流着,连绑扎也没有绑扎的时候接连击毁的。事后,指导员找他去填立功喜报,他说:"指导员,你不该先给我立功,你该先给他们立功!"指导员说:"你说的是给谁立功呢?"他说:"给谁?给造这门炮的工人老大哥!起码,这个功劳应该他占一半,我占一半。"过后这个战士还一直打听这门炮是那里造的,他想写信去感谢他。师长听到这里,不由得笑了起来,点着头说:"难道这炮是一个人造的吗?我们应该感谢祖国所有的工人老大哥们,我们要十分感谢他们,将来他们会把我们的这些小老虎子,一个个都给插起翅膀来的!"
 
祖国的朋友们,祖国的父老们!从夏天到秋天,从秋天到冬天,我在朝鲜战场上遇到千万战士,都让我转告你们:他们对你们是多么的感激。临津江还没有解冻的时候,就送来了单衣,秋风刚刚吹起,又收到暖暖的冬装。白发苍苍的老妈妈含着热泪献出了多年的积蓄;刚会写信的孩子,一口一声志愿军叔叔,这是多么地叫人动心呵。而且,他们特别感激的是,你们在他们出国的两年间——只两年呵,把祖国,把他们的家园建设得这么美好。他们知道你们是辛苦的。他们知道你们在机器旁,在矿井里,在田野上,在森林中,在人烟稀少的荒山大岭是多么地辛勤劳苦。因此,他们也知道,在你们的双手上展开的美景,是多么的可贵。他们知道需要用什么去保卫,值得用什么去保卫。他们还要我转告你们,他们对祖国再没有什么令人猜不到的要求,只是挂心着祖国的生产建设。如果你们相信你们的儿子是英勇的话,请你们放心吧,能用多大的力气就用多大的力气去建设吧,他们一定要把三八线上的地下长城守好,而且要把这个地下长城变得像铁的一样。他们直率地自称是"三八线上的哨兵",他们要给祖国站岗,给朝鲜站岗,给亚洲站岗,给全世界站岗,坚决争取朝鲜人民的完全解放,坚决保卫亚洲和全世界的持久和平,他们一定要圆满地完成这个哨兵的责任。而且他们将不放松一分钟一秒钟的时间去逼敌人,挤敌人,折磨敌人,努力地把阵地推向前去,他们知道:多推一寸,战争和灾难就离祖国远一寸;多推一个山头,朝鲜人民就多一个可耕种的山头,多一个幸福的山头;三八线上的炮声,就离我们幸福的孩子,歌唱的机器,茂盛的庄稼更远。祖国的父老们,你们是这样热爱你们的孩子呵,假若你们愿意知道志愿军的声音,志愿军的心愿,这就是他们的声音,他们的心愿!
 
祖国,我们万无一失的领袖引导着的祖国呵,我们五万万颗爱国心燃烧着、沸腾着的祖国呵,你的大规模的经济建设就要开始了,你将一天比一天可爱,一刻比一刻可爱,没有人知道你究竟蕴藏着多大的力量,没有人知道你的前途究竟是多么美丽、广阔和辽远。为这样的祖国效忠,为这样英勇仗义援助朝鲜的祖国效忠,是多么的愉快,多么的扬眉吐气,即使鲜血涂地也是多么的光荣呵。朋友们,祖国的朋友们,我们领袖的洪亮的号召,在我们的耳边响着,战士们用鲜血和生命争取的时间,又是这么宝贵,在这伟大建设的信号发起的时候,你是怎样地去迎接我们祖国的新的历史任务呢!……朋友们,从祖国到朝鲜,我看见一面是热火朝天的建设,一面是在炮火弥天中奋不顾身的战斗,好像两个齐头并进的战场一样。让这两个战场相互鼓励也相互比赛,共同地把我们的祖国推向前进吧。在朝鲜的儿女们,必将坚决保卫我们邻邦朝鲜、保卫祖国、保卫全世界和平;必将以不断的胜利,奉献给祖国的人民。祖国的人民,特别是工人同志们,也请你们用花园一样美丽的祖国,来迎接有一天早晨胜利凯旋的战士们!
 
《人民日报》1952 12 13 
 
 
 
 
 
海燕之歌
 
[俄]高尔基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的飞翔。 
 
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向乌云,它叫喊着,──就在这鸟儿勇敢的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欢乐。 
 
在这叫喊声里──充满着对暴风雨的渴望!在这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愤怒的力量、热情的火焰和胜利的信心。 
 
海鸥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呻吟着,──呻吟着,它们在大海上飞窜,想把自己对暴风雨的恐惧,掩藏到大海深处。 
 
海鸭也在呻吟着,──它们这些海鸭啊,享受不了生活的战斗的欢乐:轰隆隆的雷声就把它们吓坏了。 
 
蠢笨的企鹅,胆怯地把肥胖的身体躲藏到悬崖底下……只有那高傲的海燕,勇敢地,自由自在的,在泛起白沫的大海上飞翔! 
 
乌云越来越暗,越来越低,向海面直压下来,而波浪一边歌唱,一边冲向高空,去迎接那雷声。 
 
雷声轰响。波浪在愤怒的飞沫中呼叫,跟狂风争鸣。看吧,狂风紧紧抱起一层层巨浪,恶狠狠地把它们甩到悬崖上,把这些大块的翡翠摔成尘雾和碎末。 
 
海燕叫喊着,飞翔着,像黑色的闪电,箭一般地穿过乌云,翅膀掠起波浪的飞沫。 
 
看吧,它飞舞着,像个精灵,──高傲的、黑色的暴风雨的精灵,──它在大笑,它又在号叫……它笑些乌云,它因为欢乐而号叫! 
 
这个敏感的精灵,──它从雷声的震怒里,早就听出了困乏,它深信,乌云遮不住太阳,──是的,遮不住的! 
 
狂风吼叫……雷声轰响…… 
 
一堆堆乌云,像青色的火焰,在无底在大海上燃烧。大海抓住闪电的箭光,把它们熄灭在自己的深渊里。这些闪电的影子,活像一条条火蛇,在大海里蜿蜒游动,一晃就消失了。 
 
──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啦! 
 
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的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敬礼,英雄的志愿军
 
杨 朔
 
 
 
我的亲爱的好同志们,说句心里话吧,在这一刻,我真希望能长出两只翅膀,飞到朝鲜,飞到你们跟前,向你们表示出我对你们衷心的爱戴。我爱你们,整个祖国的人民都爱你们——爱你们对祖国的忠,对人民的义,对全人类和平事业所做的高贵的贡献。
 
我们渴望和平,时时刻刻都在争取和平,现在到底在朝鲜实现了停战。今天在祖国的每个工厂,每个农村,每个学校,每片土地上,甚而在整个地球的每个角落里,人民都从心里发出欢笑,从心里喊出句话:"和平取得了第一个胜利。"
 
这次胜利,是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民大家一齐争来的。可是更重要的,是你们——我们英雄的人民志愿军,在朝鲜战场上和朝鲜人民、朝鲜人民军,肩并着肩,膀靠着膀,直接给敌人无数次巨大的打击,打的敌人支持不住,不得不接受我们的和平谈判,不得不在停战协定上签了字。胜利是你们直接创造的。今天的每一声欢笑,都是你们给我们的——是你们用血,用汗,甚至于用了你们中间千万个英雄战士最宝贵的生命争来的呀!
 
谁能忘记你们的功绩!谁能忘记你们在争取和平的道路上所表现的光辉的行动!还记得一九五零年冬天,你们刚过鸭绿江,那时候漫天风雪,漫地是燃烧的大火,你们就冲着风雪,冲着火光,冲着敌人的炮火冲向前去。有一天晚上,在到汉城的路上,我亲眼看见一个战士,脚冻肿了,鞋子穿不上去,他索性不穿鞋,用烂棉花包着脚,用破布绑着脚,咬着牙一拐一拐跟着队伍走。指导员见他痛的不行,叫他回来,他可怎么也不肯回来,还说:"我的脚后跟长在后边,也不是长在前边,我只知道往前走,我不知道往后退。"
 
我也见过另一个战士挂花了躺在担架上。他是一个反坦克英雄,在敌人的坦克冲上来时,他一步不退,迎着坦克站起来,扔出一束手榴弹。坦克炸坏了,他也受伤了。事后他对人说:"我觉得祖国就在我的背后,要是坦克冲过去,就碾到我们祖国身上去了。我怎能让坦克冲到我的背后去呢?"
 
正是由于这种对祖国对和平的热爱,你们才能那样勇敢,那样坚强;才能发挥出那样大的光芒,创造出今天的历史。
 
我想起这些,我想到的更多更多。你们对人类和平事业的贡献将永远为祖国人民记着,为朝鲜人民记着,为全世界每个爱好和平的人民记着。还在前线时,我认识一位姓金的朝鲜校官,他好几次握着我的手说:"感谢中国人民伟大的友谊,感谢中国人民志愿军伟大的国际主义精神。我们朝鲜人民子子孙孙千秋万代永世也忘不了志愿军的好处。将来我们一定要替志愿军立块碑,就立在这儿。"说着,他指一指他的心窝。不!不是在将来,而是就在现在,这块碑早在朝鲜人民的心里立起来了。
 
在祖国人民的心坎上,你们的形象也早变成一座金光灿烂的塑像,高高地竖起来了。不论是在工厂里,矿山上,也不论在农村里,学校里,只要我们的人民一遇到困难,他们就会互相鼓励说:"人家志愿军在朝鲜前线爬冰卧雪的,天大的困难都不怕,咱这点困难又算什么?"想起你们,他们就有了力量,就要把事情做好。你们已经变成一种动力,可以推动工人增加产量,推动农民多打粮食,也可以推动学生多考分数。他们敬你们,也爱你们。我知道有这样件事情:去年冬天北京下大雪,一个学生想起朝鲜前线一定也飘大雪了,睡里梦里也念念不忘你们,不知你们在坑道里多么冷呢,还对人说:"但愿我能用我对志愿军的热爱,去温暖温暖他们的心吧!"
 
不久以前我到祖国的大西北去了一趟。在很远很远的戈壁滩上,你们想也不容易想得出那边是怎样的情形,可是每个在那边开采石油的工人都惦着你们。他们惦着你们的生活,惦着你们的身体。一个叫李文书的老工人五十多岁了,多年辛辛苦苦积攒了十几块白洋,一下子都拿出来捐给了前方。李文书还觉得怪过意不去说:"钱实在太少了,拿不出手来。多少总是我的一点心意,给咱们孩子买口黄烟抽吧。"
 
可见祖国人民对你们是怎样地爱,怎样地关怀。我们爱你们,因为你们本身就是胜利的标志,就是和平的化身。到今天,经过两年多英雄的艰苦的战斗,你们到底和朝鲜人民军一起打败了敌人,把和平的旗子插到朝鲜战场上了。
 
这自然是个胜利。可是,我们也该知道啊!敌人是狡猾的,美国的好战分子和李承晚反动集团,是不甘心他们的这场失败的,他们还在玩弄阴谋诡计,想破坏你们争得的和平的第一步。
 
这是我们必须充分加以警惕的,我们应该继续发挥我们保卫和平的力量,巩固和扩大现有的胜利。让那些敢于碰我们的战争贩子像泥猪癞狗般地在我们面前倒下去吧!
 
《人民日报》1953 07 30
 
 
 
 
 
红树礼赞
 
李鸿忠
 
 
 
我生长在柳绿杨白的北方,因为某种机缘,来到了红树繁盛的南方。在大亚湾,在深圳湾,我结识了一个有着海的秉赋,有着母亲的情怀,有着峭壁一样刚强,有着无私忘我精神的生物族群——红树林。
 
红树生在河流与海洋拥抱的地方,生在海岸潮间。她们受海水的浸染,受海风梳抚,受海涛的洗礼锤炼。对于白浪的冲涌,对于绿涛的抚揽,她们欢欣,陶醉;她们感谢江河的恩惠。对于涵蕴在江河水中的养料,对于陆地送来的赠予,她们感恩戴德。但当海潮涌浪把大海吐泄的杂碎抛到红树林时,她们也容忍着;河流把大量陆上泥石污沙积沉到红树林的脚下,她们毫无怨怒地统统收留了。
 
红树林激浊扬清。她们吞下污秽吐出清净;她们沥滤污浊变成清流,化害为利。这样的条件,使红树林成为一个特别的生命的摇篮。红树林是孕育海洋生命的床笫,是呵护海洋幼弱生命的襁褓,是培养海洋明日蛟龙的幼儿园。红树林是真正的鱼虾蟹螺的故乡。一代代一群群一拨拨鱼童虾兵幼蟹螺仔等同类,当他们在红树林生命乐章里滋育得筋骨强壮,游向大海的深处,奔向异域他乡谋生的时候,会三扭头四回首,眷恋着给他们生命并抚育他们初长成的红树林。
 
的确,红树林是生命之树。红树林生长的环境恶劣到了极致。不稳定的底泥、缺氧的土壤、高盐度的海水、水位涨落变化大,等等。但红树林顽强地生存下来,构造出一个河海交界处的沼泽乐园。红树林生命的适应能力是令人震撼的。你看那红树叶面上附着的亮晶晶的白色小盐粒,是红树叶片的盐腺排出的进入体内的盐。你再看那红树形状各异功能不同的根系,纤细直挺的是用作呼吸的根;圆长有弹性的是用来起支撑作用的支柱根;曲形条板状伸出水面的是交换气体贮存空气的海漆板根。这曲曲折折和千变万化表现出红树林顽强生命的耐力和毅力,这些都是为了两个字:生存。
 
红树林是母性十足的母亲树。正因为生存环境极端恶劣,红树林在传宗接代、薪火相传时,对儿女的千般眷爱万般呵护和扯筋连骨、牵肠挂肚的深情是任何其它植物不可比拟的。正因为生存环境的极端恶劣,逼出了红树林在养儿育女、传宗接代上的特殊的"胎生"能力。红树林怀着无限的母性般的怜爱,在她的种子长出成熟之后,不让他们马上离开母体,而是在自己的果实中萌芽,长成根、茎、芽齐备的绿色幼胚轴的"胎儿",成熟之后脱出母树坠入泥中,即可落地成长为新的幼树植株。这是生物界唯一的胎生植物。每当看到一排排一片片一丛丛脱离母体稳然扎在泥水里迅速成长的子子孙孙们环身绕膝,在自己的荫庇下撒欢摇曳蹿长时,红树林的慈母情怀得到了最大的满足。不远游的幼树在母树周边快速成长,与成熟的母树一起,相倚相生,密不可分,命运与共。
 
红树是木本木质,但具有钢铁般的坚强素质。红树与胡杨同属一种,天各一方,虽形异但神似。胡杨生在西域,与大荒大漠为伴,生得苍劲、悲壮、雄悍、彪挺,是勇士是英雄是真汉子,具有生而不死、死而不倒、倒而不朽的刚烈、顽强、耐活的风范,是大西北壮美苍怆的魂。红树与海为侣,常年沐甘雨浸咸水,显得纤柔、朴素、馨静、无争,是无铅华之雅容,是无粉黛之丽质,是无娇姿之素美,是南海之滨优美风景画的龙睛。如果说胡杨是西北铮铮铁骨的莽原荒漠的壮汉的话,红树就是南海之滨的巾帼素装红女。如果说胡杨就是汉武龙城飞将军的李广、车骑大将军卫青、骠骑大将军霍去病的话,红树就是不让须眉的花木兰,就是巾帼英雄冼夫人。
 
红树是战士般的树。红树生长于南海之滨,从古到今一直就是海防的卫士,海堤的守护神。明朝中后叶,朝廷为了加强海防,抗击倭寇,在东南沿海设立了相当于军事基地、海防工事的墩台、所城。最早的深圳便由此而来。墩台里所城中自然驻守着保家卫国持刀挽弓的将士。近代以来,在伶仃洋通往珠江口一带的咽喉要略之处,墩台变成了炮台。那一尊尊冷森森的红衣大炮,如一头头怒目凝神静卧等待山吼海啸的雄狮,令敌胆寒。但是,在墩台前面,在炮台前边的海滩泥水里,充当第一道防线的是她们——红树林。她们没有墩台里将士男儿们戴胄裹甲的威武;她们没有炮台里红衣大炮那般昂扬挺立,如山如壁的刚坚。但她们勇敢地守在第一道防线,她们以纤纤之躯构筑成的,焕发、彰显出来的精神、气概远远胜于铜墙铁壁。无论海堤是土垒的、石砌的,还是钢筋混凝土浇注的,无论怎样号称固若金汤,红树林都在前边,挺矗于海水中。冲过了密密匝匝、层层叠叠,如堤如嶂如篱如藩的红树林之后,暴虐的海涛竟也狂妄程度大减,嚣张气焰大降,温顺了许多。
 
与这种战士品格所匹配的,是红树林的浑身正气。红树林处污泥而不染,如莲花般圣洁;红树林长于沼泽而茁壮挺立,像松柏一样卓然傲然,靠的是浩然正气。这不能不使我们想到一个古人,文天祥。文天祥战败被元兵俘获,押解回京时曾经过伶仃洋。他是否在囚船上眺望到岸边的红树林,我们已不得而知,但那首《过零丁洋》的千古绝唱,近八百年来为朝朝代代千千万万后人咏叹:"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正是这浩然正气,使文天祥在元都燕京的狭窄幽暗、肮脏污垢、臭气腐味熏天、腥臊恶烂令人窒息的囚室里,以瘦弱之躯泰然挺过了两年,而身骨竟不生病,还在狱中写下了《正气歌》等气壮山河的名作。文天祥引用孟子的话道出了原因真谛:"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被囚三年后,文天祥秉持着这股浩然正气英勇引颈就刑,从容就义。
 
红树又是平平常常的树,平常到无论身形还是面容都是那样的朴实无华。她有花季,也开花,但从不怒放争妍,就如操心持家的村妇般不施任何粉黛,憨默少语,素衣布褂。然而,她的另一方面又是那么的不平常。红树是忘我的树。红树植物通过光合作用吸收二氧化碳,释放氧;红树把花、叶和一切能够拿出的东西抖落到海中,供给鱼虾蟹螺沙蚕作美食。然后,这些再成为她自然界的朋友和人类的美食。
 
红树林是内和力极强的树。红树林族群内的凝聚力很强,她们知道团结的威力。红树林是群生状态。她们一片片一丛丛一簇簇地聚集在一起,互相揽扶,互相依偎,互相牵扯,互相簇拥着,成态成势。还有,你看看她们的根,互相绞合着,盘缠着,骨断脉通,脉阻筋连,掰不开、揉不碎、扯不断。如果单根独苗,不要说惊涛骇浪,就是稍稍疾厉一点儿的风浪就会伏倒。她们就这样团结着,联袂着,勃勃生生,盎然潇然。居然使汹涌海涛无可奈何,让能掀天翻地的海风没了脾气。经历了一次又一次,一场又一场的狂飙巨涛的撕扯、揉搓之后,败退的从来不属于她们——众志成城的红树林。
 
全世界现有红树林1700万公顷,我国仅有不到2万公顷,才占0.01%。,极为珍贵。曾几何时,人们侵噬红树林的家园几近疯狂,甚至肆无忌惮。短短几十年,在围垦所向披靡铁犁的犁锋下,在滥砍滥伐刀砍剑劈的寒光中,红树林一片片倒下,一丛丛葬身海底,或化为灰烬。其它动植物被伤残被毁坏时,表示痛楚、遗憾、无奈的是眼泪,而红树林则是鲜红的血滴和豁张着的像勇士中剑落刀之后的伤口,鲜红鲜红的伤口。她们不肯倒下,她们不情愿更不甘心倒下。所幸的是,人类在大自然的惩罚中震惊,在震惊中沉思,在沉思中悔悟,在悔悟中猛醒,在猛醒后行动。这些年人们越来越爱护、珍惜、培育红树林了。
 
我所居住的城市对红树林特别爱惜、钟情、呵护。人们专门为红树林建造了一道长长的隔音墙。这边车水马龙,人间城郭;那边林语鸟唱,如处世外桃源。就这样,一道特别的风景线勾勒出来了,那就是:一座都市与一片红树林湿地之间的和谐共盛;那就是人类进步发展与自然生物之间的协调、契合。
 
红树林没有辜负这座城市,她们迅速繁衍、生儿育女。蓝天白云下,海滩上,郁郁勃勃的红树林,以她们的诚实,用她们的忠厚和无私回报着这座城市。红树林使这座城市更美了,更亮丽了,更令人心醉神往了。你会听到这样的声音:去吧!那里不仅是创业者的乐土,是鹤鸟的王国,更是红树林的家乡——这座城市叫鹏城。
 
鹏城是鸟的城市。由于有了红树林湿地,一群群一批批飞禽翔鸟都喜爱来这里。亭亭玉立的大白鹭,高傲的东方白鹳,长嘴如扁铲的黑脸琵鹭,精精灵灵的丝光椋鸟,呆头呆脑的白腰杓鹬,黑白分明的琵嘴鸭,素衣素面的针尾鸭,红装浓妆的白胸翡翠,操着异国他乡的鸟语在这鸟的王国会聚、交流、尽欢。每年有10万多只多种候鸟在这里觅食、歇息,其中许多来自世界各地的候鸟,把这里作为全球迁徙旅行的中转站、停歇地和加油站。鸟来了,游人也来了。操着南腔北调的游人来了,讲着异邦他国语言的游人来了。每当清晨或傍晚,在朝阳的万道金光中,在夕阳柔和的霞光里,那嬉戏、撒欢儿,觅食饱餐的鸟儿们,彩翅翻飞,横翔竖降,上下腾落的千姿百态,那激水扬波,水滴溅飞,碧珠跌落的万千气象,令如梭如织的游人们叹为观止。这是名副其实的鹏城。这景观,也许在扎龙湿地并不奇,也许在青海湖并不奇,也许在贝加尔湖并不奇,可在这千万人口的大都市中,你能不奇吗?!人们心中明白,这一奇观都是因为红树林。
 
鹏城的人们为什么如此这般酷爱红树林、钟情红树林、呵护红树林呢?也许,这里的人们非常了解红树林的历史功勋。中国自鸦片战争开始所展现的一幅幅一幕幕波澜壮阔、雄浑悲壮的历史画卷和大戏,有几出就是在这里上演的。也许,这里的人们与红树林的渊源更深,感情更浓,感受更烈。在这里,生生息息的人们,世世代代与红树林的命运密不可分。他们一直从红树林那里受恩受惠,也曾有过对红树林大不恭大不敬,曾毁坏过伤害过红树林。他们更真切地看到了红树林伤感呜咽的惨状,更痛切地感受到了大自然惩罚时疼痛之厉烈的滋味。也许鹏城的人们更明白,红树林的家园就是我们自己的家园。捣毁红树林,就是自毁家园。人类之外的自然之物,不能光把它们视作资源,更重要的,它们是我们的亲戚。也许更因为鹏城是一个不平凡的城市。矗立于莲花山顶那巍峨的伟人铜像,那伟人矫健的身影,那深邃的目光,一直使这里的人们感受到这座城市的特殊使命:以新的发展理念、新的发展模式立于国中。对于红树林,鹏城已有了一个10年发展的规划,他们要生生息息与红树林同在。
 
让更多的人们走近红树林,结识红树林,热爱红树林,呵护红树林吧!
 
《人民日报》2006-04-29 
 
 
 
 
 
怀念母亲
 
迟浩田
 
 
 
转眼我已年过古稀,真是时光如流水,母亲已离去38个年头了。这些年来,每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母亲的身影便时常萦绕在眼前。尤其过了75岁生日后,脑海中更是波涛起伏,思绪万千,思念母亲之情经常如潮奔涌,无休止地叩打着我记忆的闸门。 
 
我出生在胶东一个贫穷落后的小山村。母亲一共生了11个孩子,其中4个夭折。我在男性中排行老三。家里人多物薄,我小时候的记忆就是穷,"家徒四壁"的矮屋和"糠菜半年粮"的日子。我家孩子那么多,一人一张嘴就是无底洞。父母每天日出而作,日落方息,只求能勉强糊住十余张嘴,就是最大的满足。母亲是位身材弱小的缠足妇女,没读过一天书。但母亲的的确确是我们家的顶梁柱。她就是凭着那双小脚、那副弱小的身躯和如柴的双手,跟父亲一起担负着繁重的农务劳作,还要整天为全家人的吃饭穿衣精打细算。为困苦的事情费尽心思,这就是母亲生活的全部内容。然而就在我长到7岁时,妈妈竟下定决心,把全家人召集在一起,宣布要送我去学堂念书。记得那次妈妈说:"我想了想,只有念书,学到文化,才能改变咱们一辈子在地里刨食的命运。不念书就没有出路,一辈子让人家看不起。我看小三挺机灵的,是块当先生的料,让他去念书吧。"
 
后来,妈妈又专门叮嘱我:"妈妈供你上学,就是希望你能做一个有出息、有志气的孩子,而不是像你爸、妈一样,一辈子都是睁眼瞎,累死累活连顿饱饭也吃不上。你上了学,一定得努力,争取多学点文化,长大了去当先生。"那时的我是懵懵懂懂,对妈妈的话理解并不深刻,就问妈妈为什么要让我当先生呢?妈妈充满憧憬地对我说:"当先生好呀!先生不但是不干庄稼活的文化人,还能到各家去吃'派饭',谁家上学一年轮上个一两次呢!能吃到一块咸鱼,一块饼子,有时候运气好,还能吃上个鸡大腿!"
 
在我的记忆中,那时家里一年到头糠菜为伴,吃的尽是谷糠、地瓜叶子,偶尔能吃上顿带点五谷杂粮的"干饭",那不是过年就是过节。在妈妈眼里,先生一年到头都有饭吃,先生了不起。这使妈妈羡慕先生,更希望我能当先生。正是在妈妈的坚持下,我离开了整天赤着脚、光着屁股在村头玩耍的小伙伴,背着妈妈用旧衣裳改做的小书包,迈进了学堂,迈向了从此改变我一生的一个全新的世界。
 
为了妈妈的笑容,我拼命吸吮知识的雨露。一份汗水,一份收获。每次的成绩都会让妈妈笑得像孩子一样开心。我让妈妈深信,这条路她为我选对了,一直走下去,我一定能当先生。在妈妈的支持下,我断断续续地读到高小。就在我继续求学信心百倍的时候,国家和民族的灾难现实改变了妈妈,也改变了我。但直至今日,尽管"当先生"早已不再是我的一个明确的追求目标,但因之而来自于妈妈的鞭策,却成了一直铭记我左右的警句,激励着我踏实做事,老实做人。
 
1941年的一天,日本鬼子"大扫荡"到我们那里。过去耀武扬威的国民党兵跑得不见踪影了。我们村子西边大庙,是八路军用土翻砂试制手榴弹、地雷的"兵工厂",被鬼子一把火烧成一片火海。乡亲们到处躲避。当时,妈妈什么东西也顾不上带,拉上我们几个孩子就往外跑。妈妈心惊胆战地喊着这个叫着那个,拽着我们的手拼命地跑,想尽快冲出鬼子的包围圈。一双小脚、几个孩子哪能跑得快?在村头的河畔遇上了鬼子,一拳把我打倒在地,用穿着铁掌皮鞋的脚把瘦小的妈妈踢到了沟里,也正是这一次,我们和妈妈第一次看到了真实的杀人场面,看到鬼子的野兽暴行。凶残的日军杀害了一个刚结婚不久的新郎,又在光天化日之下轮奸了新娘。目睹这惨不忍睹的一幕,我们感到妈妈那攥紧我们的双手在颤抖。乡亲们也都个个咬紧牙关,攥紧双拳,但也只能强压怒火、用仇恨的目光进行着无声的反抗,心灵挣扎在痛苦的无底深渊。
 
也正是这一次血的经历,震撼着妈妈那颗慈软的心,和家人商量后,妈妈毅然做出了送我当兵的决定。妈妈那天对我说:"小三,你要和二哥一样去当八路,不打走鬼子,日子没法过!"我听到这为之一震,在这战火愈演愈烈的时候,妈妈做出这样的决定,难道不怕我有个三长两短吗?是妈妈看到日军暴行后的一时冲动吗?不,不是的!妈妈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抉择,是妈妈又明白了一个道理。哪个妈妈不爱惜自己的儿子,她知道仅凭自己的儿子亦是沧海一粟,可是八路的队伍里不正是千千万万个母亲的孩子吗?她后来对我说:"我们祖祖辈辈在这里过安稳的日子,这些孬种、坏蛋为什么欺负我们这些老实巴交的老百姓?看来,光靠当一个先生,挣几顿饱饭,改变不了我们穷人的命运!"
 
几十年后每当想起妈妈从"好男不当兵"到送儿子当八路这一思想转变过程,总是感慨万千。作为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村妇女,妈妈的这一转变就她本人而言是再朴素不过了。她也许没有抗击外敌、翻身解放的智慧和胆略,当然那时更不会期盼儿子通过从军征战,走上仕途,成名成将。她的想法只是,当日本鬼子逼得我们一名普通百姓连成为一名"先生"、过上能吃顿饱饭的日子都不可能的时候,就只有去抗争,去反抗,去拿起枪打击敌人。从对鱼肉百姓的国民党军队的厌恶,到送又一个读过书的十几岁的儿子参加八路军,投身革命队伍,从与世无争到奋起抗日,妈妈以及千千万万的妈妈这一朴素转变中,又包含着怎样的伟大啊!
 
离开家后,我先是在县大队里当通信员、文书。因为我喜欢写写画画,穷人的孩子又不怕苦,所以部队领导对我印象都不错,很快推荐我到当时的"抗大"一分校学习。到达后,我被编入三支队教二团二大队9连,成了一名真正的"学兵"。连队在选人当机枪手时,我被看中,经过两个月的艰苦训练,考核成绩合格。在抗日战争最后一仗打响的时候,我在全连第一个报名参战。被批准后,我又被编到胶东主力团——13团,即后来的"济南第一团",在这支能打能拼的荣誉团队,从当文书,直到当团政委,这一干就是20年。"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随部队南征北战,已几年没有与家里联系了。行军途中,战斗间隙,妈妈送我的那一幕时常浮现在我眼前。
 
1947年在孟良崮以北的南麻战役中,我的左小腿被打断了,由于失血过多,人近昏迷。在生死边缘的我,真想和小时候一样依偎在妈妈的怀里尽享幸福。这个时候外面谣言四起,传我已经牺牲了。转到莱阳后,巧遇邻村学友,我便迫不及待地让他给家里带了口信:"我还活着。"家人知道我没有死的确切消息后,妈妈并没有完全从担心中解脱出来,她老人家已知道从没离开过家的孩子,现在正忍受着战火摧残的痛苦,忍受着伤痛的煎熬。骄阳似火,再加上医疗条件有限,我的伤口逐渐恶化,化脓生蛆,恶臭难闻。在崎岖不平的小路上,我和一个腹部受伤的战友坐在一辆沂蒙老大爷推着的独轮车上,向战地医院赶。当时医疗条件极差,没有消炎药品,医生将热盐水晾一晾,用小扫帚蘸着盐水扫扫蛆,仔细清洗伤口时,就像用利刀在我身上割肉一样,豆粒大的汗珠落地有声。医生们在商议对我的治疗方案,南方口音我不全懂,大概是担心恶化到这样会造成破伤风,只见他们在我膝盖上方划了一个杠后,就把我推到开刀房。到了门口我才明白过来,是要截肢。我那股拗脾气一上来,什么都不顾,只顾死死用手把住门框,坚决不同意,并斩钉截铁地对他们说:"要截腿,先截头,我还要打仗,我还要回前方,死也要死在战场上!"医生说我是条汉子,是硬骨头,就没有截肢。在医生的精心救护下,总算保住了我完整的身体,做完手术后我在想,可以上战场了,可以自己走回去见妈妈了。
 
我于1953年抗美援朝战争快结束时回国,并作为志愿军观礼代表团的一员,去首都参加了当年的"五一"劳动节观礼。不久,才回到了已阔别12年的家乡。听说我要回家的消息后,妈妈高兴得像换了个人似的,专门叮嘱几个儿女,把家里的几间老房子扫了又扫,又修又补,然后便是每天颠着一双小脚,早早就到村口看着,等着儿子归来。
 
一看见我,妈妈一句话不说上下打量着我,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可掬的笑容,无声胜有声!12年未见,这12年我在枪林弹雨中穿行,妈妈无时无刻不在提心吊胆中度过,再见到妈妈已是满头银丝,岁月的风霜刻满了脸庞。全家人相见兴奋不已,爸爸说:"我们家从来没杀过老牛(指没做过坏良心的事),我儿子会平安归来的。"弟弟说:"妈妈半夜睡觉都经常叫你的名字。"到家的当天晚上,妈妈在锅台上又熬又炒,亲手为凯旋的儿子做了满满一桌子好菜,其中还不忘了给我熬了一碗咸鱼,烙了一张金黄的玉米饼子。
 
吃过饭后,妈妈执意要给我洗洗脚。我理解妈妈的心思,顺从地按妈妈的意思,坐到了一把高椅上。我正准备脱掉鞋袜,老人执意不肯,她把我的两只脚全揽在怀里,放在膝盖上,细心地帮我脱鞋、脱袜,挽起裤脚,也就在那一刻,妈妈看到了我腿上的累累伤痕。妈妈吃惊地叫了一声,赶忙又抱紧了我的双腿,把裤筒挽了又挽,一双粗糙、长满老茧的手在疤痕处抚摸着、停留着、颤颤巍巍的。我感到有水滴掉到了我的双腿上,凉凉的,又重重的。我听到了妈妈极力控制又难以抑制的抽咽声,妈妈哭了,苍老而又瘦弱的肩头剧烈抖动着,银白的头发显得那么凌乱。
 
年轻时在地里刨食,吃糠咽菜的时候,妈妈没有哭过。含辛茹苦地把一大群孩子拉扯成人,妈妈没有哭过。面对日本鬼子的烧杀抢掳,妈妈有过愤怒和仇恨,但也未曾哭过。送儿子上战场,刚强的妈妈同样也没有哭。可今天,年迈的老人面对儿子的伤痕,她流泪了,而且哭得是那样的伤痛。那一刻,我忍不住也掉了泪。"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想着与我一同征战南北的战友一个又一个地倒下去就再也没有起来,想着无数母亲已经失去了为征战回来的儿子再洗一次脚的享受,革命的成功,共和国的成立是多么的来之不易啊。我一边用手细心地为妈妈梳理着稀疏的银发,一边和老人讲着这个道理。年迈的妈妈听懂了儿子的话,不住地含泪点头,用她那颤颤巍巍的满是青筋的双手摸着儿子腿上的一处处伤痕,眼泪却仍旧不断线地涌出。
 
临走时,妈妈为我新做了一双土布鞋。我提出不让大家送了,自己一个人走就行了。可妈妈坚决不同意。她在我的搀扶下,送了一段又一段路,最后还是我硬阻止她老人家停住了步子。然而,走出好远,我一回头,再回头,妈妈瘦弱的身躯却一直伫立在村边石碾盘上,向我挥着手。就在这依依不舍中,我几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妈妈,离开了家乡。
 
1968年10月,我在北京接到妈妈病危的电话。当时正是"文革"比较乱的时期,部队有任务不能请假,只好让11岁的儿子代我回去看望。我没有来得及赶回去,妈妈就离开了人世,儿子替我给妈妈送了终。及至我到家,妈妈已经下葬。儿子告诉我,奶奶临走的时候还问:"三儿哪去了?"我顿时泪如泉涌。妈妈一生为我操碎了心,可我没有为妈妈做点什么,就连妈妈走的时候,也没能见她一面。看着地上的一堆黄土,想着操劳一生却没享一天福的妈妈,无尽愧疚都化成伤心的放声痛哭。
 
回顾她老人家的一生,可谓普普通通,平平凡凡,没有任何可以夸耀的地方,也没有任何可值得记载的历史。然而,在儿子的眼里,盛满的却是妈妈的伟大。妈妈是最无私的,为了孩子的成长,妈妈犹如一头躬耕乡田的老牛,从年轻力壮到岁月染白双鬓,妈妈像千千万万的妈妈一样,无怨无悔地付出着,透支着,流尽了汗水,淘尽了青春,皱纹布满了曾经年轻的脸,重担压弯了曾经挺拔的腰。孩子们一个个长大了,成家立业了,妈妈也老了。但老了的妈妈心中装满的,仍然是远行的孩子,哪怕是在临终前的一刻,她依然想着我。
 
妈妈没有文化,也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但却懂得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所以在国家危难之时,她能放弃自家利益,冲破封建思想的束缚,送两个爱子奔赴革命的最前方。妈妈是平凡的,是伟大的,是值得我们永远学习的。作为她的儿子,我引以为荣。
 
一个经过炮火硝烟洗礼,经过生与死考验的老兵,一个战争的幸存者,一个在妈妈百般呵护下成长起来的热血男儿,多年来,没有在妈妈的床前、膝下尽孝,这种愧疚是难以言表的。但几十年来我没有辜负妈妈对我的希望,为党、国家和人民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做了些工作。使自己能在忠孝的天平上寻求点平衡,这也算是对妈妈的养育之恩做点滴的报答吧!妈妈对我的教育和影响改变了我的一生。从妈妈最初对我的希望,到经过激烈地思想斗争后做出送儿参军的选择,以及多年后妈妈见到带有多处伤痛的儿子的悲与喜,这一切都淋漓尽致地透露着母亲的平凡、伟大与对我的无限疼爱。"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种爱只能化作永久的回忆和无尽的思念了。
 
不知道有过多少次,每当夜深人静时,妈妈那忙碌的身影、殷切的教诲,常常浮现在我眼前,一觉醒来总是老泪纵横。
 
妈妈,我永远想念您! 
 
《人民日报》 2006-05-13 
 
 
 
 
 
澜沧江边的蝴蝶会
 
冯牧
 
 
 
我在西双版纳的美妙如画的土地上,幸运地遇到了一次真正的蝴蝶会。 
 
很多人都听说过云南大理的蝴蝶泉和蝴蝶会的故事,也读到过不少关于蝴蝶会的奇妙景象的文字记载。从明朝万历年间的《大理志》到近年来报刊上刊载的报道,我们都读到过关于这个反映了美丽的云南边疆的独特自己风光的具体描述。关于蝴蝶会的文字记载,由来已久。据我所知道的,第一个细致而准确地描绘了蝴蝶会的奇景的,恐怕要算是明朝末年的徐霞客了,在三百多年前,这位卓越的旅行家就不但为我们真实地描写了蝴蝶群集的奇特景象,并且还详尽地描写了蝴蝶周围的自然环境。他这样写着: 
 
"……山麓有树大合抱,倚崖而耸立,下有泉,东向漱根窍而出,清洌可鉴。稍东,其下又有一树,仍有一小泉,亦漱根而出,二泉汇为方丈之沼,即所溯之上流也。泉上大树,当四月初,即发花如蛱蝶,须翅栩然,与生蝶无异;又有真蝶千万,连须钩足,自树巅倒悬而下,及于泉面,缤纷络绎,五色焕然。" 
 
这是一幅多么令人目眩神迷而又美妙奇丽的景象!无怪乎许多来到大理的旅客都要设法去观赏一下这个人间奇观了。但可惜的是,胜景难逢,由于某种我们至今还不清楚的自然规律,每年蝴蝶会的时间总是十分短促并且是时有变化的;而交通的阻隔,又使得有机会到大理去游览的人,总是难于恰巧在那个时间准确无误地来到蝴蝶泉边。就是徐霞客也没有新眼看到真正的蝴蝶会的盛况;他晚去了几天,花朵已经雕谢,使他只能折下一枝蝶树的标本,惆怅而去。他的关于蝴蝶会的描写,大半是根据一些亲历者的转述而记载下来的。 
 
我在七八年前也探访过一次蝴蝶泉。我也去晚了。但我并没有像徐霞客那亲怅然而返。我党还是看到了成百的蝴蝶在集会。在一泓清澈如镜的泉水上央,环绕着一株枝叶婆娑的大树,一群彩色缤纷的蝴蝶正在翩翩飞舞,映着水潭中映出的倒影,确实是使人感到一种超乎常态的美丽。 
 
以后,我遇见过不少曾经专诚探访过蝴蝴泉的人。只有个别的人有幸到了真正的蝴蝶盛会。但是,根据他们的描述,比起记载中和传说中所描述的景象来,已经是大为逊色了。 
 
其实,这是毫不足怪的。随着公路的畅通,游人的频至,附近的荒山僻野的开拓,蝴蝶泉边蝴蝶的日渐减少,本来是完全符合自然发展规律的。而且,如果我们揭开关于蝴蝶会的那层富有神话色彩的传说的帷幕,我们便会发现:像蝴蝶群集这类罕见的景象,其实只不是一定的自己环境的产物;而且有些书籍中也分明记载着,所谓蝴蝶会,并不是大理蝴蝶泉所独有的自然风光,而是在云南的其他地方也曾经出现过的一种自然现象。比如,在清人张泓所写的一本笔记《滇南新语》中,就记载了昆明城晨的圆通山(就是现在的圆通公园)的蝴蝶会,书中这样写道: 
 
"每岁孟夏,蛱翻随风,缤纷五彩,锦色烂然,集必三日始去究不知其去来之何从也。余目睹其呈奇不爽者盖两载。" 
 
张泓是乾隆年间人,他自然无法用科学道理来解释他在昆明看到的奇特景象;同时,由于时旷日远,现在住在昆明的人恐怕也很少有人听说过在昆明城里有过这种自然界的奇观。但是,张泓关于蝴蝶会的绘影绘色的描写,却无意中为我们印证了一件事情:蝴蝶的集会并不只是大理蝴蝶泉所独有的现象,而是属于一种云南的特殊自然环境所特有的自然现象,属于一种气候温煦、植物繁茂、土地肥腴的自然境界的产物。由此,我便得出了这样一个设想:即使是大理的蝴蝶逐渐减少了(正如历史上的昆明一样),在整个云南边疆的风光明丽的锦绣大地上,在蝴蝶泉以外的别的地方,我们一定也不难找到如像蝴蝶泉这样的诗情浓郁的所在的。 
 
这个设想,被我不久以前在西双版纳旅途中的一次意外的奇遇所证实了。 
 
由于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我看到了一次真正的蝴蝶会,一次完全可以和徐霞客所描述的蝴蝶相媲美的蝴蝶会。 
 
西双版纳的气候是四季长春的。在那里你永远看不到植物雕敝的景象。但是,即使如此,春天在那进而也仍然是最美好的季节。就在这样的季节里,在傣族的泼水节的前夕,我们来到了被称为西双版纳的一颗"绿宝石"的橄榄坝。 
 
在这以前,人们曾经对我说:谁要是没有到过橄榄坝,谁就等于没有看到真正的西双版纳。当我们刚刚从澜沧江的小船踏上这片密密地覆盖着浓绿的植物层的土地时,我马上就深深地感觉到,这些话是丝毫也不夸张的。我们好像来到了一个天然的巨大的热带花园里。到处都是一片浓荫匝地,繁花似锦。到处都是一片蓬勃的生气:鸟类在永不休止地啭鸣;在棕褐色的沃土上,各种植物好像是在拥挤着、争抢着向上生长。行走在村寨之间的小径上,就好像是行走在精心培植起来的公园园林荫路上一样,只有从浓密的叶隙中间,才能偶尔看到烈日的点点金光。我们沿着澜沧江边的一连串村寨进行了一次远足旅行。 
 
我们的访问终点,是背倚着江岸、紧密接连的两个村寨——曼厅和曼扎。当我们刚刚走上江边的密林小径时,我就发现,这里的每一块土地,每一段路程,每一片丛林,都是那样地充满了侬丽的热带风光,都足以构成一幅色彩斑谰的绝妙风景画面。我们经过了好几个隐藏的在密林深处的村寨,只有在注意寻找时,才能从树丛中发现那美丽精巧的傣族竹楼。这里的村寨分布得很特别,不是许多人家聚成一片,而是稀疏地分散在一片林海中间。每一幢竹楼周围都是一片丰饶富庶的果树园;家家户户的庭前窗后,都生长着枝叶挺拨的椰子树和槟榔树,绿荫盖地的芒果树和荔枝树。在这里,人们用垂实累累的香蕉树作篱笆,用清香馥郁的夜来香作围墙。被果实压弯了的柚子树用枝叶敲打着竹楼的屋檐;密生在枝桠间的菠萝蜜散发着醉人的浓香。 
 
我们在花园般的曼厅和曼扎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我们参观了曼扎的办得很出色的托儿所;在那里的整洁而漂亮的食堂里,按照傣族的习惯,和社员们一起吃了解餐富有民族特色的午饭,分离了社员们的富裕生活的欢快。我们在曼厅旁听了为布置甘庶和双季稻生产而召开的社长联席会,然后怀着一种充实的心境走上了归途。 
 
我们走的仍然是来时的路程,仍然是那条浓荫遮天的林中小路,数不清的奇花异卉仍然到下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在路边的密林里,响彻着一片鸟鸣和蝉叫的嘈杂而又悦耳的合唱。透过树林枝干的空隙,时时可以看到大片的平整的田畴,早稻和许多别的热带经济作物的秧苗正在夕照中随风荡漾。在村寨的边沿,可以看到具叶林荫道菩提林的巨人似的身姿,在它们的荫蔽下,佛寺的高大的金塔和庙顶在闪着耀眼的金光。 
 
一切都和我们来时一样。可是,我们又似乎觉得,我们周围的自然环境和来时有些异样,终于,我们发现了一种来时所没有的新景象:我们多了一群新的旅伴——成群的蝴蝶。在花丛上,在枝叶间,在我们的周围,到处都有三五成群的彩色蝴蝶在迎风飞舞;它们有的在树丛中盘旋逗留,有的却随着我们一同前进。开始,我们对于这种景象也并不以为奇。我们知道,这里的蝴蝶的美丽和繁多是别处无与伦比的;我们在森林中经常可以遇到彩色的斑谰的蝴蝶和人们一同行进,甚至连续飞行几里路。我们早已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习于把成群的蝴蝶看作是西双版纳的美妙自然景色的一个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了。 
 
但是,我们越来越感到,我们所遇到的景象实在是超过了我们的习惯和经验了。蝴蝶越聚越多,一群群、一堆堆从林中飞到路径上,并且结队成伙地在向着我们要去的方向前进着。它们上下翻飞,左右盘旋;它们在花丛树影中飞快地煽动着彩色的翅膀,闪得人眼花缭乱。有时,千百个蝴蝶拥塞了我们前进的道路,使我们不得有用树枝把它们赶开,才能继续前进。 
 
就这样,在我们和蝴蝶群的搏斗中走了大约五里路的路程之后,我们看到了一个奇异的景色。我们走到一片茂密的木贝树林边;在一块草坪上面,有一株硕大的菩提树,它的向四面伸张的枝丫和浓茂的树叶,好像是一把巨大的阳伞似地遮盖着整个划坪。在草坪中央的几方丈的地面上,仿佛是密密地丛生着一片怪的植物似地,聚集着数以万计的美丽的蝴蝶,好像是一座美丽的花坛一样,它们互相拥挤着,攀附着,重叠着,面积和体积都在不断地扩大。从四面八方飞来的新的蝶群正在不断地加入进来。这些蝴蝶大多数是属于一个种族的,它们的翅膀的背面是嫩绿色的,这使它们在停亻宁不动就像是绿色的小草一样,它们翅膀的正面却又是金黄色的,上面还有着美丽的花纹,这使它们在扑动翅翼时又像是朵朵金色的小花。在它们的密集着的队伍中间,仿佛是有意来作为一种点缀,有时也飞舞着少数的巨大的黑底红花身带飘带的大木蝶。在一刹那间,我们好象是进入了一个童话世界;在我们的眼前,在我们四周,在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美妙的自然景色中间,到处都是密密匝匝、层层叠叠的蝴蝶;蝴蝶密集到这种程度,使我们随便伸出手去例可以捉到几只。天空中好像是雪花似地飞散着密密的花粉,它和从森林中飘来的野花和菩提的气息混在一起,散出了一种刺鼻的浓香。 
 
面对着这种自然界的奇景,我们每个人几乎都目瞪口呆了。站在千万只翩然飞舞的蝴蝶当中,我们觉得自己好像是有些多余的了。而蝴蝶却一点也不怕我们;我们向它们的密集的队伍投掷着树枝,它们立刻轰涌地飞向天空,闪动着彩色缤纷的翅翼,但不到一分钟之后,它们又飞到草地上集合了。我们简直是无法干扰他们的参与盛会的兴致。 
 
我们在这些集成阵的蝴蝶前长久地观赏着,赞叹着,简直是流连忘返了。在我的思想里,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难道这不正是过去我们从传说中听到的蝴蝶会么?我们有人时常慨叹着大理蝴蝶泉上的蝴蝶越来越小了,但是,在祖国边疆的无限美好无限丰饶的土地上,不是随处都可以找到它们欢乐聚会的场所么? 
 
当时,我们这些想法自然是非常天真可笑的。我根本没有考虑到如何为我所见到的奇特景象去寻求一个科学解释(我觉得那是昆虫学家和植物学家的事情),也没有考虑到这种蝴蝶群集的现象,对于我们的大地究竟是一种有益的还是有害的现象。我应当说,我完全被这片童话般的自然影象所陶醉了;在我的心里,仅仅是充溢着一种激动而欢乐的情感,并且深深地为了能在我们祖国边疆看到这样奇丽的风光而感到自豪。我们所生活、所劳动、所建设的土地,是一片丰富,多么美丽,多么奇妙的土地啊! 
 
《人民日报》1961年6月18日 
 
 
 
 
 
记金华的两个岩洞
 
叶圣陶
 
 
 
今年四月十四日,我在浙江金华,游北山的两个岩洞,双龙洞和冰壶洞。洞有三个,最高的一个叫朝真洞,洞中泉流跟冰壶、双龙下下想贯通,我因为足力不济,没有到。 
 
出金华城大约五公里到罗甸。那里的农业社兼种花,利的是茉莉、白兰、珠兰之类,跟随我们苏州虎丘所没有的。据说佛手要那里的土培植,要双龙泉水灌溉,才长得好,如果移到别处,结成的佛手就象拳头那么一个,没有长长的指头,不成其为"手"。 
 
过了罗甸就渐渐入山。公路盘曲而上,工人正在填石培土,为巩固路面加工。山上几乎开满映山红,比较盆栽的杜鹃,无论花朵和叶子,都显得特别有精神。油桐也正开花,这儿一丛,那儿一簇,很不少。我起初以为是梨花,后来认叶子,才知道不是。丛山之中有几脉,山上砂土作粉红色,在他处似乎没有见过。粉红色的山,积压色的映山红,再加上或深或淡的新绿,眼前一片明艳。 
 
一路迎着溪流。随着山势,溪流里而宽,时而窄,时而缓,时而急,溪声也时时变换调子。入山大约五公里就到双龙洞口,那溪流就从洞里出来的。 
 
在洞口抬头望,山相当高,突兀森郁,很有气势。洞口象桥洞似地作穹形,很宽。走进去,仿佛到了个大会堂,周围是石壁,头上是高高的石顶,如果聚集一千或是八百人在那里开个会,一定不觉得拥挤。泉水靠着洞口的右边往外流。这是外洞,因边还有个洞口,洞中光线明亮。 
 
在外洞找泉水的来路,原来从靠左边的石壁下方的孔隙流出。虽说是也隙,可以容得下一只小船进出。怎样小的小船呢?两个人并排仰卧,刚合适,再也没法容第三个人,是这样小的小船。船两头都系着绳子,管理处的工友先进内洞,在里边拉绳子,船就进去,在外洞的工友拉另一头绳子,船就出来。我怀着好奇的心情独个儿仰卧在小船里,遵照人家的嘱咐,自以为从后脑到肩背,到臀部,到脚跟,没一处不贴着船底了,才说一声"行了"。船就慢慢移动。眼前昏暗了,可是还能感觉左右和上方的山石似乎都在朝我挤压过来。我又感觉要是把头稍微抬起一点儿,准会撞破了额角,擦伤了鼻子。大约行了二三丈的水程吧(实在也说不准确),就登陆了,这就到了内洞。要不是工友提着汽油灯,内洞真是一团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即使有了汽油灯,还只能照见小小的一搭地方,余外全是昏暗,不知道有多么宽广。工友以导游者的身份,提高了汽油灯,逐一指点内洞的景物。首先当然是蜿蜒在洞顶的双龙,一条黄龙,一条青龙。我顺着他的指点看,有点象。其次是些石钟乳和石笋,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大都据形状想象成仙家、动物以入宫室、器用,名目有四十多。这是各处岩洞的通例,凡是央洞都有相类的名目。我不感兴趣,虽然听了,一个也没有记住。 
 
有岩洞的山水多量石灰岩。石灰岩经地下水长时期的蚀,形成岩洞。地下水含有碳酸,石灰岩是碳酸钙,碳酸钙遇着水里的碳酸,就成酸性碳酸,石灰岩是碳酸钙遇着水里的碳酸,就成酸性碳酸钙。酸性碳酸钙是溶解于水的,这是岩洞形成和逐渐扩大的缘故。水渐渐干的时候,其中碳酸分解成水和二氧化碳气跑走,剩下的又是固体的碳酸钙。从洞顶下垂,凝成固体的,就是石钟乳,点滴积累,凝结在洞底的,就是石笋,道理是一样的。惟其如此,凝的形状变化多端,再加上颜色各异,即使不比做什么什么,也就值得观赏。 
 
在洞里走了一转,觉得内洞比外洞大得多,大概有十来进房子那么大。泉水靠右边缓缓地地流,声音轻轻的。上源在深黑的石洞里。 
 
查《徐霞客游记》,霞客在崇正九年(一六三六)十月初十日游三洞。郁达夫也到过,查他的游记,是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二日。达夫游记说内洞石壁上"唐宋人的题名石刻很多,我所见到的,以庆历四年的刻石为最古。……清人题壁,则自乾隆以后绝对没有了,盖因这里洞,自那时候起,为泥沙淤塞了的缘故。"达夫去的时候,北山才经整理,旧洞新辟。到现在又是二十多年了,最近北山再经整理,公路修起来了,休憩茶饭的所在布置起来了,外洞内洞收拾得干干净净。我去的那一天是星期日,游人很不少,工人、农民、干部、学生都有,外洞内洞闹哄哄的,要上小船得排队等侯好一会儿。这种景象,莫说徐霞客,假如过夫还在人世,也一定会说二十年前决想不到。 
 
我排队等侯,又仰卧在小船里,出了洞。在外洞前休息了一会儿,就冰壶洞。根据刚才的经验,知道洞里潮湿,穿布鞋非但容易湿透,而且把不稳脚。我就买一双草鞋,套在布鞋上。 
 
从双龙洞到冰壶洞有石级。平时没有锻练,爬了三五十级就气呼呼的,两条腿一步重一步了,两旁的树木山厂也无心看了。爬爬歇歇直到冰壶洞口,也没有数一共多少级,大概有三四百级吧。洞口不过小县城的城门那么大,进了洞就得往下走。沿着石壁凿成石级,一边架设木栏杆以防跌下去,跌下去可真不是玩儿的。工友提着汽油灯在前边引导,我留心脚下,踩稳一脚再挪动一脚,觉得往下走也不比向上爬轻松。 
 
忽然听见水声了,再往下没有多少步,声音就非常之大,好象整个洞里充满了这轰轰的声音,真有逼人的气势。就看见一挂瀑布从石隙吐出来,吐出来的地方石势突出,所以瀑布全部悬空,上狭下宽,高大约十丈。身在一个不知道多么大的岩洞里,凭汽油灯的光平视这飞珠溅玉的形象,耳朵里只听见它的轰轰,脸上手上一阵阵地沾着飞来的细水滴,这是平生从未经历的境界,当时的感觉实在难以描述。 
 
再往下走几十级,瀑布就在我们上头,要抬头看了。这时候看见一幅奇景,好象天蒙蒙亮的辰光正下急雨,千万枝银箭直身而下,天边还留着几点残星。这个比拟是工友说给我听的,听了他说的,抬头看瀑布,越看越有意味。这个比拟比较把石钟乳比做狮子和象之类,意境高得多了。 
 
在那个位置上仰望,瀑布正承着洞口射进来的光,所以不须照灯,通体雪亮。所谓残星,其实是白色石钟乳的反光。 
 
这个瀑布不象一般瀑布,底下没有潭,落到洞底就成伏流,是双龙洞泉水的上源。 
 
现在把途徐霞客记冰壶洞的文句抄在这里,以供参证。"洞门仰如张吻。先投杖垂炬而下,滚滚不见其底。乃攀隙倚空入。忽闻水声轰轰,秉炬而下,则洞之中央,一瀑从空中下坠,冰花玉屑,从黑暗处耀成洁彩。水穴石中,莫稔所去。乃依炬四穷,其深陷逾朝真,而屈曲少逊。" 
 
 
 
 
 
香山红叶
 
杨朔
 
 
 
早听说香山红叶是北京最浓最浓的秋色,能去看看,自然乐意。我去的那日,天也作美,明净高爽,好得不能再好了。人也凑巧,居然找到一位刘四大爷做向导。刘四大爷就住在西山脚下,早年做过四十年向导,于今已经七十七岁,还是腰板挺直,硬朗得很。 
 
我们先邀刘四大爷到一家乡村小饭馆里吃饭。几盘野味,半杯麦酒,老人家的话来了,慢言慢语说:"香山这地方也没别的好处,就是高,一进山门,门坎跟玉泉山顶一样平。地势一高,气也清爽,人才爱来。春天人来踏青,夏天来消夏,到秋天——"一位同游的朋友急着问"不知山上的红叶红了没有?" 
 
刘四大爷说:"还不是正时候。南面一带向阳,也该先有红的了" 
 
于是用完酒饭,我们请刘四大爷领我们顺着南坡上山。好清静的去处啊。沿着石砌的山路的山路,两旁满是古松古柏,遮天蔽日的,听说三伏天走在树荫里,也不见汗。 
 
刘四大爷交叠着两手搭在肚皮上,不紧不慢走在前面,总是那么慢言慢语说"原先这地方什么也没有,后面是一片荒山,只有一家财主雇了个做活的给他种地、养猪。猪食倒在一个破石槽里,可是倒进去一点食,猪怎么吃也吃不完。那做活的觉得有点怪,放进石槽里几个铜钱,钱也拿不完,就知道这是个聚宝盆了。到算工账的时候,做活的什么也不要,单要这个槽。一个破石槽能值几个钱?财主乐得送个人情,就给了他。石槽太重,做活的扛到山里,就找不动了,便挖个坑埋好,怕忘了地点,又拿一棵松树和一棵柏树插在上面做记号,自已回家去找人帮着抬。谁知返回一看,满山都是松柏树,数也数不清。"谈到这儿,老人又慨叹说:"这真是座活山啊。有山就有水,有水就有脉,有脉就有苗。难怪人家说下面埋着聚宝盆。" 
 
这当儿刘四大爷早带我们走进一座挺幽雅的院子,里边有两眼泉水,石壁上刻着"双清"两个字。老人围着泉水转了转说:"我有十年不上山了,怎么有块碑不见了?我记得碑上刻的是'梦赶泉'。"接着又告诉我们一个故事,说是元朝有个皇帝来游山,倦了,睡在这儿梦见身子坐在船上,脚下翻着波浪,醒来叫人一挖脚下,果然冒出股泉水,这就是"梦赶泉"的来历。 
 
刘四大爷又笑笑说:"这都是些乡村野话,我怎么听来的,怎么说,你们也不必信。" 
 
听着这白胡子老人絮絮叨叨谈些离奇的传说,你会觉得香山更富有迷人的神话色彩。我们不会那么煞风景,偏要说不信。只是一路上山,怎么连一片红叶也看不见? 
 
我们上了半山亭,朝东一望,真是一片好景。茫茫苍苍的河北大平原就摆在眼前,烟树深处,正藏着我们的北京城。也妙,本来也算有点气魄的昆明湖,看起来只象一盆清水。万寿山、佛香阁,不过是些点缀的盆景。我们都忘了看红叶。红叶就在高山坡上,满眼都是,半黄半红的,倒还有意思。可惜叶子伤了水,红的又不透。要是红透了,太阳一照,那颜色该有多浓。 
 
我望着红叶,问:"这是什么树?怎么不大象枫叶?" 
 
刘四大爷说:"本来不是枫叶嘛。这叫红树。"就指着路边的树,说:"你看看,就是那种树。" 
 
路边的红树叶子还没红,所以我们都没注意。我走过去摘下一片,叶子是圆的,只有叶脉上微微透出点红意。 
 
我不觉叫:"哎呀!还香呢。"把叶子送到鼻子上闻了闻,那叶子发出一股轻微的药香。 
 
另一位同伴也嗅了嗅,叫"哎呀!是香。怪不得叫香山。" 
 
刘四大爷也慢慢说:"真是香呢。我怎么做了四十年向导,早先就没闻见过?" 
 
我的老大爷,我不十分清楚你过去的身世,但是从你脸上密密的纹路里,猜得出你是个久经风霜的人。你的心过去是苦的,你怎么能闻到红叶的香味?我也不十分清楚你今天的生活,可是你看,这么大年纪的一个老人,爬起山来不急,也不喘,好象不快,我们可总是落在后边,跟不上。有这样轻松脚步的老年人,心情也该是轻松的,还能不闻见红叶香? 
 
刘四大爷就在满山的红叶香里,领着我们看了"森玉笏"、"西山睛雪"、昭庙,还有别的香山风景。下山的时候,将近黄昏。一仰脸望见东边天上现出半轮上弦的白月亮,一位同伴忽然记起来,说"今天是不是重阳?"一翻身边带的报纸,原来是重阳的第二日。我们这一次秋游,倒应了重九登高的旧俗。也有人觉得没看见一片好红叶,未免美中不足。我却摘到一片更可贵的红叶,藏到我心里去。这不是一般的红叶,这是一片曾在人生中经过风吹雨打的红叶,越到老秋,越红得可爱。不用说,我指的是刘四大爷。 
 
 
 
 
 
大明湖之春
 
老舍
 
 
 
北方的春本来就不长,还往往被狂风给七手八脚的刮了走。济南的桃李丁香与海棠什么的,差不多年年被黄风吹得一干二净,地暗天昏,落花与黄沙卷在一处,再睁眼时,春已过去了!记得有一回,正是丁香乍开的时候,也就是下午两三点钟吧,屋中就非点灯不可了;风是一阵比一阵大,天色由灰而黄,而深黄,而黑黄,而漆黑,黑得可怕。第二天去看院中的两株紫丁香,花已象煮过一回,嫩叶几乎全破了!济南的秋冬,风倒很少,大概都留在春天刮呢。 
 
有这样的风在这儿等着,济南简直可以说没有春天;那么,大明湖之春更无从说起。 
 
济南的三大名胜,名字都起得好:千佛山,趵突泉,大明湖,都多么响亮好听!一听到"大明湖"这三个字,便联想到春光明媚和湖光山色等等,而心中浮现出一幅美景来。事实上,可是,它既不大,又不明,也不湖。 
 
湖中现在已不是一片清水,而是用坝划开的多少块"地"。"地"外留着几条沟,游艇沿沟而行,即是逛湖。水田不需要多么深的水,所以水黑而不清;也不要急流,所以水定而无波。东一块莲,西一块蒲,土坝挡住了水,蒲苇又遮住了莲,一望无景,只见高高低低的"庄稼"。艇行沟内,如穿高粱地然,热气腾腾,碰巧了还臭气烘烘。夏天总算还好,假若水不太臭,多少总能闻到一些荷香,而且必能看到些绿叶儿。春天,则下有黑汤,旁有破烂的土坝;风又那么野,绿柳新蒲东倒西歪,恰似挣命。所以,它即不大,又不明,也不湖。 
 
话虽如此,这个湖到底得算个名胜。湖之不大与不明,都因为湖已不湖。假若能把 "地"都收回,拆开土坝,挖深了湖身,它当然可以马上既大且明起来:湖面原本不小,而济南又有的是清凉的泉水呀。这个,也许一时作不到。不过,即使作不到这一步,就现状而言,它还应当算作名胜。北方的城市,要找有这么一片水的,真是好不容易了。千佛山满可以不算数儿,配作个名胜与否简直没多大关系。因为山在北方不是什么难找的东西呀。水,可太难找了。济南城内据说有七十二泉,城外有河,可是还非有个湖不可。泉,池,河,湖,四者俱备,这才显出济南的特色与可贵。它是北方唯一的"水城" ,这个湖是少不得的。设若我们游湖时,只见沟而不见湖,请到高处去看看吧,比如在千佛山上往北眺望,则见城北灰绿的一片——大明湖;城外,华鹊二山夹着弯弯的一道灰亮光儿——黄河。这才明白了济南的不凡,不但有水,而且是这样多呀。 
 
况且,湖景若无可观,湖中的出产可是很名贵呀。懂得什么叫作美的人或者不如懂得什么好吃的人多吧,游过苏州的往往只记得此地的点心,逛过西湖的提起来便念叨那里的龙井茶,藕粉与莼菜什么的,吃到肚子里的也许比一过眼的美景更容易记住,那么大明湖的蒲菜,茭白,白花藕,还真许是它驰名天下的重要原因呢。不论怎么说吧,这些东西既都是水产,多少总带着些南国风味;在夏天,青菜挑子上带着一束束的大白莲花蓇葖出卖,在北方大概只有济南能这么"阔气"。 
 
我写过一本小说——《大明湖》——在一二八与商务印书馆一同被火烧掉了。记得我描写过一段大明湖的秋景,词句全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是什么什么秋。桑子中先生给我画过一张油画,也画的是大明湖之秋,现在还在我的屋中挂着。我写的,他画的,都是大明湖,而且都是大明湖之秋,这里大概有点意思。对了,只是在秋天,大明湖才有些美呀。济南的四季,唯有秋天最好,晴暖无风,处处明朗。这时候,请到城墙上走走,俯视秋湖,败柳残荷,水平如镜;唯其是秋色,所以连那些残破的土坝也似乎正与一切景物配合:土坝上偶尔有一两截断藕,或一些黄叶的野蔓,配着三五枝芦花,确是有些画意。"庄稼"已都收了,湖显著大了许多,大了当然也就显著明。不仅是湖宽水净,显著明美,抬头向南看,半黄的千佛山就在面前,开元寺那边的"橛子"——大概是个塔吧——静静的立在山头上。往北看,城外的河水很清,菜畦中还生着短短的绿叶。往南往北,往东往西,看吧,处处空阔明朗,有山有湖,有城有河,到这时候,我们真得到个"明"字了。桑先生那张画便是在北城墙上画的,湖边只有几株秋柳,湖中只有一只游艇,水作灰蓝色,柳叶儿半黄。湖外,他画上了千佛山;湖光山色,联成一幅秋图,明朗,素净,柳梢上似乎吹着点不大能觉出来的微风。 
 
对不起,题目是大明湖之春,我却说了大明湖之秋,可谁教亢德先生出错了题呢!
 
 
 
挥手之间
 
方纪
 
 
 
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八日清早,从清凉山上望下去,见有不少的人,顺山下大路朝东门外飞机场走去。我们《解放日报》的同志,早得了消息,见博古、定一同志相约下山,便也纷纷跟了下来,加入向东的人群,一同走向飞机场去。 
 
人们的心情很不平静。近两个星期来形势的发展,真如天际风云,瞬息万变;表现了一个历史转折时期特有的复杂关系。记得十日夜间,新华社的译电员带着刚刚收到的日本投降的消息,一路喊着从我们的窑洞门前跑过,不到天亮,这个消息便像一阵风传遍了延安。第二天晚上,南门外新市场上便出现了群众自发的庆祝集会。卖水果的农民,把一筐一筐的花红果子抛向空中,喊着要人们吃"胜利果实"。有些学校的学生,把棉袄里的棉花掏出来,扎在棍子上,蘸着煤油点起火把来,在大路上游行。
 
当时群众对抗战胜利的热烈心情,是谁也不会觉得过分的。但是过了两天,令人气愤的消息便接连传来:蒋介石下命令不准八路军、新四军受降,阎锡山派兵进攻上党解放区……新的内战危机,忽又迫在眉睫了!毛主席八月十三日做了报告(即《抗日战争胜利后的时局和我们的方针》),指出"内战危险是十分严重的,因为蒋介石的方针已经定了"。
 
这几天,不要说那些烧棉袄的人不免后悔,许多人心里都憋了一肚子气;把胜利的欢喜,化做对蒋介石的愤怒,早从精神上百倍地警惕起来。
 
前天延安飞机场上飞来一架美国飞机,这是美国特使赫尔利和国民党政府的代表张治中来了。来做什么?"还不是缓兵之计!"人们私下这样议论。昨天夜里,支部忽然传达了中央关于和国民党政府进行和平谈判的通知,思想上说什么也转不过弯来;并且是,毛主席要亲自去重庆!当时,心里像压上一块石头,点着一把火,又沉重,又焦急,通夜不能入睡!
 
也许,那天夜里,延安的许多同志,各个解放区的许多同志,都是在一种焦急和不安当中度过的吧?谁不知道蒋介石是个最无信无义的大流氓?谁不知道是美帝国主义在支持蒋介石政府挑动中国的内战?虽说赫尔利假惺惺的跑到延安来,难保不是一伙强盗做就的圈套!
 
回想起当时的情形,真是令人不安!不少同志义愤地说:谈判自然可以,这无非表示了蒋介石和美帝国主义,不能不承认党所领导的人民力量的强大;不能不承认中国人民的强烈的和平愿望;不能不承认苏联战胜法西斯以后,国际形势更有利于和平民主罢了。但是,毛主席不能去!要谈判,请他蒋介石自己到延安来,咱们保证和"西安事变"一样,有来有去;谈不成不要紧,要打仗,战场上去见高低!
 
更有不少老同志,感情深重地说:自从上了井冈山,毛主席就没有离开过我们一步!五次"围剿",万里长征,八年抗战,毛主席和我们在一起,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军队,自己的根据地;如今,却要亲自去重庆,和他蒋介石谈判!
 
但是,中央决定了;通知也说得清楚:这是斗争!在当时形势下,我党中央提出了和平、民主、团结三大口号,是符合全国人民的要求的。要是蒋介石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拒绝和谈,发动内战,无非是他自取灭亡,革命胜利来得更快一些,如后来的历史所证明的那样罢了。
 
这正是我们党在决定国家命运的重要关头,所采取的惟一正确的方针,所表现的大公无私态度。毛主席的亲自去重庆,更是为国家民族,置个人安危于度外的大义大勇的行为!单是这一点,已大可以昭革命之信义于天下了。
 
送行的人群,陆续朝飞机场走去。出了东关大街,转过一个山嘴,不远就是飞机场。机场上停了一架绿色的军用座机。记得去年修飞机场时,延安的许多同志都参加了劳动,把凿得平平整整的大石头,一块块从山上拖来,一块块按直线铺平,放稳,砸结实,几十个人拉着大石磙子碾来碾去。朱总司令和许多其他领导同志都参加了劳动,和大家一起唱着歌,喊着号子。当时人们都很兴奋,劳动得特别卖力气,心里想着,在延安修飞机场了,这就是说,咱们也要有飞机了,抗战形势要发生重大变化,胜利快来了。
 
是的,胜利来了。人们所盼望的,所流血争取的独立自由和平民主的生活,又要被蒋介石和美帝国主义破坏!为了制止这种灾难,保卫人民的权利,实现人民的愿望,毛主席现在要从这里,从延安的同志们亲手修造的飞机场上,动身到斗争的最前线去!
 
飞机场上人越来越多,一会儿就聚集了上千人。但是,谁也不讲话,沉默着:整个机场上空气十分严肃,就像是在前线,战斗将要打响前的一刹那。
 
汽车的马达声清晰地传来,人们一齐转过头,望着大路。一辆吉普车驶出山嘴,驶入机场。车上跳下周恩来同志、王若飞同志,后面跟了穿着整齐、身佩短剑的张治中将军。按照当时的情形,张治中将军在延安人眼睛里只能是一位尴尬的角色;何况他那一套标准的国民党将官制服,在飞机场上出现,就显得十分不自然了。这种不自然,大约他自己也感觉到了,站在汽车跟前犹豫了一下。这时,博古同志迎上前去,和他握手寒暄,似乎还开了一句什么玩笑,引得他突然高声地大笑起来。
 
接着又是一辆吉普车驰来。车上跳下一个美国人,戴黑眼镜,叼着纸烟,衣服特别瘦,特别短,这使他显得脸比胸膛宽,腿有上身的两倍长,这就是美国的所谓"特使"赫尔利了。
 
人们转过身去,鼓起眼睛望着他--当然不是表示欢迎的意思。这一点,赫尔利是分明地感觉到了。他犹疑地站在吉普车前,一手扶着车门,一手叉在腰间,像是在估量当前的形势。等了一会,看到人群只是静静的,望着他,于是挥一挥手,纸烟也不拿下来,朝人们喊了一声"哈罗",便急匆匆的朝飞机走去。
 
谁也不再注意他,人们又听到了汽车的马达声:一辆延安人都熟悉的带篷子的中型汽车正转过山嘴,朝飞机场驶来。立刻,人群像平静的水面上卷过一阵风,成一个整体地朝前涌去。接着,又停下来;正当汽车站住,车门打开的时候,机场上响起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毛主席走下车来。和平日不同,穿一套半新的蓝布制服,皮鞋,头戴深灰色的盔式帽。整个装束,完全是像出门做客一样。这立刻引起人们一种深切的不安,和离别的情绪;眼泪不由得涌了出来。
 
在延安人的记忆里,主席永远穿一套总是洗得很干净的旧灰布制服,布鞋,灰布八角帽。他的伟岸的身形,明净的额,温和的目光,热情的声音,时时出现在会场上,课堂上,杨家岭山下散步时的大道边。主席生活在群众中间,生活在同志们中间。主席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人们是熟悉的,理解的,怀着无限信任和爱戴,团聚在他的周围,一步不能离开,一步不曾离开!如今,主席穿起了做客的衣服,要离我们远去了!
 
一霎时,人们心里,像海上波涛般起伏汹涌。千百双眼睛,热切地投向主席身边。主席在汽车边站定,目光平视,望着全体送行的人,经过每一个人的脸;好像所有在场的人,他都看到了。这时,他眼睛里露出一种亲切的、坚定的微笑,向人们点了点头。
 
站在前面的中央负责同志们,迎上前去。主席伸出他那宽大的手掌,和大家一一握手道别。主席的脸色是严肃的,从容的,眼睛里充满了无限的关切和鼓舞之情。然后,又停下来,望着所有送行的人,举起右手,用力一挥,便朝停在前面的飞机一直走去。
 
机场上人群静静地立着,千百双眼睛跟随着主席高大的身形在人群里移动,望着主席一步一步走近了飞机,一步一步踏上了飞机的梯子。
 
这一会儿时间好长啊!人们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地望着主席的一举手,一投足,直到他在飞机舱口停住,回转身来,又向着送行的人群。
 
人群又一次像疾风卷过水面,向着飞机涌了过去。主席站在飞机舱口,取下头上的帽子,注视着送行的人们,像是安慰,像是鼓励。人们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心情,只是拚命地一齐挥手,像是机场上蓦地刮来一阵狂风,千百条手臂挥舞着,从下面,从远处,伸向主席。
 
主席也举起手来,举起他那顶深灰色的盔式帽;但是举得很慢很慢,像是在举起一件十分沉重的东西。一点一点的,一点一点的,举起来,举起来;等到举过了头顶,忽然用力一挥,便停止在空中,一动不动了。
 
主席的这个动作,给全体在场的人,以极其深刻的印象。它像是表达了一种思维的过程,作出了断然的决定;像是集中了所有在场的人,以及不在场的所有革命的干部、战士和群众的心情,而用这个动作表达出来。这是一个特定的、历史性的动作,概括了当那个伟大的历史转折时期到来的时候,领袖,同志,战友,以及广大革命群众之间,无间的亲密,无比的决心,无上的英勇。
 
请感谢我们的摄影师吧,为人们留下了这刹那间的、永久的形象;这无比鲜明的、历史的纪录!正是在这挥手之间,表明了一种深刻的历史过程,表现了主席的伟大性格。愿所有的人,通过这张照片,能够理解和体会,那当抗日战争胜利,我们的国家处在十字路口,处在两种命运、两个前途决定胜败的斗争的严重时刻,我们的党和毛主席,为国家和人民做出了怎样的贡献!
 
飞机的发动机响了,螺旋桨转动起来。随着这声音,人们的心猛烈的跳动,人们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开这架就要起飞的飞机;任凭螺旋桨卷起了盖地的尘砂,遮住了人们的眼睛。这架飞机该有多大的重量啊!它载负着解放区人民的心,载负着全中国人民的希望,载负着我们国家的命运!
 
主席的面容出现在飞机窗口,人们又一次涌上前去,拚命地挥手。主席把手抚在机窗的玻璃上,手指无声地弯动。直到飞机转了弯,奔上跑道,起在空中,在头顶上盘旋,然后向南飞去,人们还是仰着头,目光越过宝塔山上的塔顶,望着南方的天空,久久地不肯离去。
 
以后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毛主席在重庆住了四十三天,最后才签订了"双十协定"。从《毛泽东选集》四卷《关于重庆谈判》一文的注释里,我们可以看到,当时为了顾全大局,为了实现全国人民要求的和平、民主的生活,我们党是做了怎样的有原则的让步,进行了怎样的针锋相对的斗争。如果不是九月间的上党战役消灭了阎锡山的三万五千人,恐怕连这样的"双十协定"也不会有的!
 
现在,重读《抗日战争胜利后的时局和我们的方针》,《中共中央关于同国民党进行和平谈判的通知》,以及《关于重庆谈判》等等伟大的历史文献,想起了当时在延安机场上为毛主席送行的情景,真如同是一面历史的镜子,照亮了过去,也照亮了今天和未来……
 
以后,是在战争中了。蒋介石撕毁了他亲手签订的"双十协定",在美帝国主义支持下,向解放区大举进攻。解放战争全面打响了。一个夜晚,在承德前线,读到一位从北平"军调部"来的同志抄在一个小本子上的毛主席的《沁园春·雪》--这首诗第一次在重庆发表出来,震动了整个所谓"大后方"的人士,他们从这里看到了决定历史命运的真正力量,听到了革命进程的脚步声音!而我们,在前线,在炮火声中,在闪耀的火光里望着战士们持枪跃进的身形,这诗里的思想,情绪,完全变成伸手可触的形象,身置其中的境界了。于是,诗的每一个字,如同火炬一般,燃烧起来。刹那间,整个前沿阵地,仿佛一片通明!解放战争的炮火,正在摧毁旧中国的一切黑暗势力。当时的敌人,看来是强大的;但是,正如诗里所写,决定历史命运的不是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而是人民自己,是当代的"风流人物"!
 
记得初到前方时,部队的同志告诉我:八月二十八日清早,部队上传达了毛主席亲自去重庆谈判的通知,当天十点钟,所有的战士都翘首西望,在天空中寻找那架从延安起飞的飞机,谛听着飞机的声音;并且当真,他们像是听到了这架飞机的沉重的隆隆声响!那时,我们的战士怀着怎样的心情啊!他们握紧手里的武器,等待事情的结局。如今,战士手中的武器,正在发挥自己的威力了。于是,在震耳的炮火声中,我们不禁高声朗诵起来--
 
……
 
俱往矣,
 
数风流人物,
 
还看今朝!
 
延安机场上送行的情景,又出现在眼前了:主席伟岸的身形,站在飞机舱口;坚定的目光,望着送行的人群;宽大的手掌,握住那顶深灰色的盔式帽;慢慢的举起,举起,然后有力地一挥,停止在空中……
 
在他面前,是无数的战士,正朝着他所指引的方向,奋勇前进。
 
 
 
 
 
雄关赋
 
峻青
 
 
 
哦,好一座威武的雄关!--山海关,这号称'天下第一关'的山海关!
 
山海关这铮铮响的名字,是我刚记事的童年,从我的一位四爷那里听到的,从此,在心里刻下了这座雄关的影子。
 
我的四爷,是一个关东客。还在他才十几岁的时候,就像我故乡的许许多多为贫困所迫无路可走的农民一样,孑然一身,肩上背着一张当做行李的狗皮,下关东谋生去了。待到重返故里,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和他几十年前离乡时一样,依然是孑然一身,两手空空。他带回来的惟一财物,就是那漂泊异乡浪迹天涯的悲惨往事和种种见闻。
 
这当中,就有着山海关。
 
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冬景天,我们爷儿俩偎坐在草垛根下,晒着暖烘烘的三九阳光,他对我讲述山海关的一些传说、故事的情景。那雄伟的城楼,那险要的形势,那悲壮的历史,那屈辱的陈迹,那塞上的风雪,那关外的离愁……
 
善感的心灵,也曾为背乡离井、远徙异地的行人在跨过关门时四顾苍茫的悲凄情景而落下过伤感的眼泪,也曾为孟姜女的忠贞和不幸而郁郁寡欢;然而更多的却是为那雄关的雄伟气势和它那抵御外侮捍卫疆土的英雄历史所感动,所鼓舞。幼稚的心灵上,每每萌发起一种庄严肃穆、慷慨激昂的情怀。
 
也曾做过一些童年的梦:梦中,常常是身着戎装,飞越那绵延万里的重重关山,或是手执金戈高高地站立在雄伟高大的城门之上……
 
啊,梦虽荒唐,然而那仰慕雄关、热爱国土的心却是真挚的,深沉的。
 
遗憾的是,这离京都颇近的雄关,我却没有到过。它留给我的依然还是童年时代从四爷那里得来的模糊的影子。
 
机会不是没有。有一次,大概是一九五六年的春天吧,我出访东欧,乘的是横越东北大地和西伯利亚荒原的国际列车。我从列车播音员的广播中,听到了沿途将要经过的一些城市,这当中,就有山海关。当时的心情是十分兴奋的。列车过了秦皇岛以后,我就渴望尽快看到山海关。列车驶近山海关车站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这车站和铁路线离山海关还有相当远的一段距离。我从车窗里探出头去,向北张望,心想能远远地眺望一下也好。时已黄昏,苍茫的暮色,笼罩着大地,任你瞪大了眼睛,竭力张望,也望不见山海关,只能隐隐约约地望见一抹如烟似雾的淡影,和从四野里升腾起来的炊烟暮霭融合在一起,像三春烟雨中的景色似的,迷离难辨。我失望地转回头去,脑幕上留下的依然是童年时代从四爷那儿得来的模糊的影子。
 
现在,我终于亲眼看到这思慕已久的雄关了。啊!好一座威武的雄关!果然名不虚传:那气势的雄伟,那地形的险要,在我所看到的重关要塞中,是没有能与它伦比的了。
 
先说那城楼吧。它是那么雄伟,那么坚固,高高的箭楼,巍然耸立于蓝天白云之间,那'天下第一关'的巨大匾额,高悬于箭楼之上,特别引人瞩目,从老远的地方,就看得清清楚楚。这五个大字,笔力雄厚苍劲,与那高耸云天气势磅礴的雄关,浑然一体,煞是壮观。但是,最壮观的还是它形势的险要。不信,你顺着那城门左侧的阶台往上走吧,你走到城墙之上,箭楼底下,手扶着雉墙的垛口,昂首远眺,你会情不自禁的发出一声又惊又喜的赞叹:'呵,好雄伟的关塞,好险要的去处!'
 
你往北看吧,北面,是重重叠叠的燕山山脉,万里长城像一条活蹦乱跳的长龙,顺着那连绵起伏的山势,由西北面蜿蜒南来,向着南面伸展开去。南面,则是苍茫无垠的渤海,万里长城从燕山支脉的角山上直冲下来,一头扎进了渤海岸边,这个所在,就是那有名的老龙头,也就是万里长城的尖端。山海关,就耸立在万里长城的脖颈之上,高峰沧海的山水之间,进出锦西走廊的咽喉之地,其形势的险要,正如古人所说:
 
两京锁钥无双地,
 
万里长城第一关。 
 
站在这雄关之上,人的精神顿时感到异常振奋,心胸也倍加开阔。真想顺着那连绵不断的山势,大踏步地向着西北走去,一路上,去登临那一座座屏藩要塞、烽台烟墩,从山海关、喜峰口、古北口、居庸关、雁门关,一直走到那长城的尽处嘉峪关口。也想返回身来,纵缰驰马,奔腾于广袤无垠的塞外草原之上,逶迤翻腾的幽燕群山之间,然后随着那蜿蜒南去的老龙头,纵身跳进那碧波万顷的渤海老洋里,去一洗那炎夏溽暑的汗水,关山万里的风尘……
 
甚至更想身披盔甲,手执金戈,站立在这威武的雄关之上,做一名捍卫疆土的武士。
 
哦,童年的梦,又从长久尘封的记忆中复活了。复活在这'天下第一关'的城楼之上、山海之间,复活在这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复活在这十年内乱后的一个励精图治的夏天。
 
这,能说是荒唐的吗?
 
不,你瞧,那是什么?
 
正当我凭栏四眺遐思迩想的时候,猛听得一阵喧哗,回头一看,啊,一个身披盔甲手执青龙大刀的武士,从那古老而高大的箭楼大门里面走了出来。我不禁吃了一惊,心里好生诧异。上前仔细一看,却原来是一个来游览的小伙子,故意穿这一身戎装拍照留念的。这戎装,是从箭楼大门里面的一家照相馆租来的。
 
这件新鲜事儿,使我非常高兴。开始时我想到的是这家照相馆真是'生财有道',会想点子赚钱;可是转又一想:这不单纯是个赚钱营利的问题,而更重要的是他们体会到那些从祖国的四面八方荟集到这儿来的游人们,在登临这座古老而著名的雄关时的心情。我由此也就懂得了:这身着戎装的拍照留念的小伙子,也决不是为了好玩和逗趣,这当中,蕴藏着一种可贵的感情。
 
瞧,这小伙子手执大刀昂首挺胸的威武严肃的神情,不就是很好的证明吗?
 
看着这,有谁会感到滑稽可笑呢?
 
不,相反地,人们会情不自禁地从心里涌起一种肃穆庄严的感觉,怀古爱国的激情。
 
也许是受到这种情绪的感染,与我一起来的一位青年女作家,也仿效那个小伙子,花了五角钱租了一套盔甲、兵器披挂起来。当她披挂停当从箭楼里走出来时,我简直不认得她了。那个一身天蓝色西装衫裙的时髦姑娘,一刹那间变成了一位威风凛凛的古代武士。她头戴朱缨金盔,身穿粉底银甲战袍,手抚绿色鲨鱼鞘青锋宝剑,昂首挺胸地站在城楼之上,俨然是一位身扼重关、力敌千军的守关武士,叱咤风云的巾帼英雄。 
 
这位女作家,过去当过演员,拍过一部电影。在那部电影里,她演的是一个从穷山沟里出来的农村姑娘,当上了飞行员,驾驶着银鹰,翱翔在蓝色的天空,保卫着祖国的神圣疆土。现在,她又身披戎装,手执金戈,在扼守这重关要塞了。八月的骄阳,映照着金盔银甲,闪烁出耀眼的光芒,她高高地站在那里,两眼凝视着远方,脸上的神情,是那样的庄严,真不啻是花木兰再世,穆桂英重生。 
 
看着这,一刹那间,我竟然仿佛置身于中世纪的古战场上。一股慷慨悲歌的火辣辣的情感,涌遍了我的全身。
 
啊!雄关!
 
这固若金汤的雄关!
 
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关!
 
在我们古老的中华民族的伟大历史上,在那些干戈扰攘、征战频仍的岁月里,这雄关,巍然屹立于华夏的大地之上,山海之间,咽喉要地,一次又一次地抵御着异族的入侵,捍卫着神圣的祖国疆土。这高耸云天的坚固的城墙上的一块块砖石,哪一处没洒上我们英雄祖先的殷红热血?这雄关外面的乱石纵横、野草丛生的一片片土地上,哪一处没埋葬过入侵者的累累白骨!
 
啊,雄关,它就是我们伟大的民族的英雄历史的见证人,它本身就是一个热血沸腾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
 
如今,这雄关虽已成为历史陈迹,但是它却仍以它那雄伟庄严的风貌、可歌可泣的历史,鼓舞着人们的坚强意志,激励着人们的爱国情感。
 
我相信:假若一旦我们的神圣的国土再一次遭受到异族入侵的话,那位手执大刀的青年小伙子,还有我们的现代花木兰,以及所有登临这雄关的公民,全都会毫不犹豫地拿起武器,奔赴杀敌卫国的战场!
 
由此,我又悟出了一个道理:雄关,这早已变成了历史陈迹的雄关,虽然已失去了它往日的军事作用,但是这雄关的伟大体魄,忠贞的灵魂,却永远刻在人们的心中。哦,更确切一点说,这关,不在地壳之上,山海之间,而是在人们的心中。
 
是的,在人们的心中。这才是真正的雄关,比什么金城汤池还要坚固的雄关!
 
不是吗?山海关纵然是坚固险要,可也有被攻破的记载;而吴三桂的引清入关,更是不攻自破。多尔衮的铁骑,不就是从这洞开的大门下面蜂拥而过、席卷中原的吗?
 
'恸哭六军皆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吴梅村的《圆圆曲》,道出了当时爱国人士对吴三桂的愤慨和痛恨。尽管历史学家对吴三桂降清的动机是否是为了'红颜'这一事实还有争议,但雄关被出卖而不攻自破却是事实,也是教训。
 
这遭到过玷污的雄关,至今还蒙受着耻辱的灰尘,并在无声地向人们诉说着这一段痛苦的历史,也仿佛在向着人们告诫:谁道雄关似铁?任是这似铁的雄关,也有被攻破的时候,说什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在我们那辽阔的疆土之上的许许多多重关要塞,从来就没有哪一座关塞真正起到过这样的作用。它们或者被强敌攻陷,或者为内奸出卖,而尤其是后者,堡垒最易从内部攻破,历史上最不乏这种沉痛记载的。吴三桂的丑剧,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件而已。
 
由此看来,古往今来的大量史实证明:那所谓'固若金汤'的雄关,是从来就不存在的;而真正坚固的雄关,只有存在于人们的心中。
 
--这,就是信念。
 
对社会主义,对革命事业,对我们伟大的祖国的坚贞不渝的信念,就是最坚固最强大的雄关,是任凭什么现代化的武器都不能攻破的雄关。千百万吨级的热核武器攻不破它,重型轰炸机和远距离洲际导弹攻不破它。它,永远巍然屹立于我们伟大辽阔的国土之上,屹立在亿万英雄儿女的丹心之中。
 
这才是真正的雄关!'固若金汤'的雄关!
 
啊,雄关!无比坚固的雄关!
 
 
 
 
 
泰山日出
 
徐志摩
 
 
 
振铎来信要我在《小说月报》的泰戈尔号上说几句话。我也曾答应了,但这一时 游济南游泰山游孔陵,太乐了,一时竟拉不拢心思来做整篇的文字,一直埃到现在期限快到,只得勉强坐下来,把我想得到的话不整齐的写出。 
 
我们在泰山顶上看出太阳。在航过海的人,看太阳从地平线下爬上来,本不是奇事; 而且我个人是曾饱饫过江海与印度洋无比的日彩的。但在高山顶上看日出,尤其在泰山顶上,我们无餍的好奇心,当然盼望一种特异的境界,与平原或海上不同的。果然,我 们初起时,天还暗沉沉的,西方是一片的铁青,东方些微有些白意,宇宙只是——如用 旧词形容——一体莽莽苍苍的。但这是我一面感觉劲烈的晓寒,一面睡眼不曾十分醒豁时约略的印象。等到留心回览时,我不由得大声的狂叫——因为眼前只是一个见所未见 的境界。原来昨夜整夜暴风的工程,却砌成一座普遍的云海。除了日观峰与我们所在的玉皇顶以外,东西南北只是平铺着弥漫的云气,在朝旭未露前,宛似无量数厚毳长绒的绵羊,交颈接背的眠着,卷耳与弯角都依稀辨认得出。那时候在这茫茫的云海中,我独自站在雾霭溟蒙的小岛上,发生了奇异的幻想—— 
 
我躯体无限的长大,脚下的山峦比例我的身量,只是一块拳石;这巨人披着散发, 长发在风里像一面墨色的大旗,飒飒的在飘荡。这巨人竖立在大地的顶尖上,仰面向着东方,平拓着一双长臂,在盼望,在迎接,在催促,在默默的叫唤;在崇拜,在祈祷,在流泪——在流久慕未见而将见悲喜交互的热泪…… 
 
这泪不是空流的,这默祷不是不生显应的。 
 
巨人的手,指向着东方—— 
 
东方有的,在展露的,是什么? 
 
东方有的是瑰丽荣华的色彩,东方有的是伟大普照的光明出现了,到了,在这里了…… 
 
玫瑰汁、葡萄浆、紫荆液、玛瑙精、霜枫叶——大量的染工,在层累的云底工作; 
 
无数蜿蜒的鱼龙,爬进了苍白色的云堆。 
 
一方的异彩,揭去了满天的睡意,唤醒了四隅的明霞—— 
 
光明的神驹,在热奋地驰骋…… 
 
云海也活了;眠熟了兽形的涛澜,又回复了伟大的呼啸,昂头摇尾的向着我们朝露染青馒形的小岛冲洗,激起了四岸的水沫浪花,震荡着这生命的浮礁,似在报告光明与欢欣之临莅…… 
 
再看东方——海句力士已经扫荡了他的阻碍,雀屏似的金霞,从无垠的肩上产生, 展开在大地的边沿。起……起……用力,用力。纯焰的圆颅,一探再探的跃出了地平,翻登了云背,临照在天空…… 
 
歌唱呀,赞美呀,这是东方之复活,这是光明的胜利…… 
 
散发祷祝的巨人,他的身彩横亘在无边的云海上,已经渐渐的消翳在普遍的欢欣里;现在他雄浑的颂美的歌声,也已在霞采变幻中,普彻了四方八隅…… 
 
听呀,这普彻的欢声;看呀,这普照的光明! 
 
这是我此时回忆泰山日出时的幻想,亦是我想望泰戈尔来华的颂词。 
 
(原刊1923年9月《小说月报》第十四卷第九号) 
 
注① 振铎,即郑振铎(1898—1958),作家、编辑、文学活动家。他是文学研究会发起人之一,当时正主编《小说月报》。
 
 
 
 
 
雷 电 颂
 
郭沫若
 
 
 
风!你咆哮吧!咆哮吧!尽力地咆哮吧!在这暗无天日的时候,一切都睡着了,都沉在梦里,都死了的时候,正是应该你咆哮的时候,应该你尽力咆哮的时候! 
 
尽管你是怎样的咆哮,你也不能把他们从梦中叫醒,不能把死了的吹活转来,不能吹掉这比铁还沉重的眼前的黑暗,但你至少可以吹走一些灰尘,吹走一些砂石,至少可以吹动一些花草树木。你可以使那洞庭湖,使那长江,使那东海,为你翻波涌浪,和你一同地大声咆哮呵! 
 
啊,我思念那洞庭湖,我思念那长江,我思念那东海!那浩浩荡荡的、无边无际的波澜呀,那浩浩荡荡的、无边无际的伟大的力呀!那是自由、是跳舞、是音乐、是诗!啊,这宇宙中的伟大的诗,你们风,你们雷,你们电,你们在这黑暗中咆哮着的、闪耀着的一切的一切,你们都是诗,都是音乐,都是跳舞。你们宇宙中伟大的艺人们啊,尽量发挥你们的力量吧!发泄出无边无际的怒火,把这黑暗的宇宙、阴惨的宇宙,爆炸了吧!爆炸了吧! 
 
雷,你那轰隆隆的,是你的车轮子滚动的声音。你把我带着,拖到洞庭湖边上去,拖到长江边上去,拖到东海的边上去呀!我要看那滚滚的波涛,我要听那汤汤踏踏的咆哮。我要漂流到那没有阴谋、没有污秽、没有自私自利的、没有人的小岛上去呀。我要和着你,和着你的声音、和着那茫茫的大海,一同跳进那没有边际的,没有限制的自由里去。 
 
啊,电!你这宇宙中最犀利的剑呀!我的长剑是被人拔去了。但是你,你能拔去我有形的长剑,你不能拔去我无形的长剑哪。电,你这宇宙中的剑,也正是我心中的剑!你劈吧,劈吧,劈吧!把这比铁还坚固的黑暗,劈开,劈开,劈开!虽然你劈它,如同劈水一样,当你抽掉,它又合拢了来。但至少,你可以使那光明得到暂时间的一瞬的显现。哦,那多么灿烂的、多么眩目的光明啊!光明啊,我景仰你,我景仰你!我要向你拜首,我要向你企首。我知道,你的本身就是火。你,你这宇宙中最伟大者呀!火,你在天边,你在眼前,你在我的四面,我知道,你就是宇宙的生命,你就是我的生命,你就是我呀!我这熊熊的燃烧着的生命,我这快要使我全身炸裂了的怒火,难道就不能迸射出光明了吗?! 
 
炸裂呀,我的身体,炸裂呀,宇宙!让那赤条条的火神动起来,象这风一样,象那海一样滚动起来!把这一切的有形,一切的污秽,都烧毁了吧,烧毁了吧!把这包含着一切罪恶的黑暗,烧毁了吧! 
 
把你这东皇太乙烧毁了吧,把你着云中君烧毁了吧!你们这些土偶木梗,你们高坐在神位上有什么德能,你们只是产生黑暗的父亲和母亲。 
 
你,你东君,你是什么个东君,别人说你是太阳神。你,你坐在那马上丝毫也不能驰骋。你,你红着一个面孔,你也害羞吗?啊,你,你完全是一片假。你,你这土偶木梗,你这没心肝的、没灵魂的,我要把你烧毁,烧毁,烧毁你的一切!特别要烧毁你那匹马,你假如是有本领就下来走走吧! 
 
什么个大司命,什么个少司命,你们的天大的本领,就晓得拨弄人。什么个湘君,什么个湘夫人,你们的天大的本领,也就只晓得痛哭几声。哭,哭有什么用。眼泪,眼泪有什么用。顶多让你们哭出几栊湘妃竹吧。但那湘妃竹,不是主人们用来打奴隶们的刑具吗?你们滚下船来,你们滚下云头来,我都要把你们烧毁,烧毁,烧毁! 
 
哼,还有你这河伯,哦,你河伯。你,你是我最初的一个安慰者,我是看得很清楚的呀!当我被人们押着,押上了一个高坡,为什么要息脚?我也就站立在高坡上,回头望着龙门。我是看得很清楚,很清楚得呀!我看见婵娟被人虐待,我看见你挺身而出,指天划地,有所争论。结果你是被人押进了龙门,婵娟她,也被人押进了龙门。但是我,我没有眼泪,宇宙,宇宙也没有眼泪呀。眼泪有什么用啊!我们只有雷霆,只有闪电,只有风暴!我们没有拖泥带水的雨。这是我的意志,宇宙的意志! 
 
鼓动吧,风!咆哮吧,雷!闪耀吧,电!把一切沉睡在黑暗怀里的东西,毁灭,毁灭,毁灭呀! 
 
 
 
 
 
妇女颂
 
曹禺
 
 
 
"妈妈!"这个声音,这个字多美,多动人的心。谁没有妈妈?有了妈妈,才有我们。妈妈是温暖,是慈爱,是智慧,是创造一切的动力。说一句傻话,妈妈从来不是男人。有生以来,妈妈是女人,伟大的女人。而我们常常忘记妈妈,妻子,以及许多充满情感、聪慧与博大精神的女人,忘记她们坚韧、顽强地做着所谓平凡的事,侍奉老的,教养小的,抚爱我们,赐予我们以温情。她们受尽苦难和悲哀,她们牺牲了自己,全心全意支持她们所爱的人的事业。
 
皇天后土啊,我们的妈妈!我们心中最崇敬最疼爱的妇女!看看SOS 儿童村吧。SOS 村的妇女们起誓把终身奉献给这些无依无靠的孤儿们,做他们终身亲亲热热的妈妈。她们是人的榜样。SOS 是呼救的信号,她们在SOS 村里用女人的爱,用女人的崇高智慧,向人类、向世界呼吁和平,呼吁永久的幸福。为了世界无依无靠的孤儿们,她们用整个生命灿烂烂他说明这个真理。
 
"妇女",这两个只能用擎天大笔才写得出的光辉四射的字!妇女就是给,给,不断地给予,给予我们最深厚的赤诚和爱。她们多么崇高。她们从不认为自己是施舍,她们从不认为自己是世上的给予者,献身者,从不想到自己是自古到今人类的恩人。她们只是奉献自己的一切,为人类,为文明,为创造。
 
妇女们就是美,美得像梦!她们是我们最美丽的梦中人。她们温柔,像蓝天下的湖水;她们深沉热烈,像探不透的燃着烈火的土地:她们坚强,她们是从不知屈服的水晶一般透明的灵魂。
 
看!她们的眼睛多么明亮,是圆圆的明月,是银河中无数的星星。在她们怀抱里孕育着多少英雄。一切文明的开拓者,一切高贵的英雄身上流的,都是妇女心上的热血。妇女是神圣的。
 
历史见证:最柔软,最坚韧,最谦和,又承受不可形容的痛苦,非人性的折磨,一切最野蛮、最原始的酷刑的,是妇女。
 
然而妇女确实又是一切智慧、意志与道德的化身。妇女生下人,保护了人,而入却不懂得怎样保护妇女,保护这些数不尽的做我们母亲的妇女。
 
今天全世界的妇女要求解放,她们要求解放自己,原是为了毫无保留地奉献自己。但是愚昧无知的人们,从来不知感恩的败类,玩弄着看得见与看不见的铁锁铰链,捆缚着,煎熬着她们,扼杀我们的母亲和伴侣及朋友。
 
我们向全世界大声疾呼:妇女是几万年来文明的创造者,妇女还是将来充满了真知与理想天地的创造者和保护者。
 
妇女们,全世界的妇女们,不要以为我们今天已经完全解脱了身上心上的镣铐了,我们要彻底粉碎捆缚我们身心的枷锁,要认识自身的价值,发挥自己的才能,自信、自立、自尊,要使一切人听见而且遵从妇女们的心声:要创造和平,文明,幸福,充满信念与爱的光明世界。
 
一九八七年二月十三日
 
纪念三八妇女节
 
《光明日报》1987年3月7日 
 
 
 
我们爱韶山的红杜鹃
 
毛岸青 邵华
 
 
 
伟大领袖和导师毛主席——我们敬爱的父亲逝世后的第一个春天,我们回到了老家湖南。我们含泪伫立桔子洲头,漫步湘江两岸;回清水塘,登岳麓山;徘徊板仓小径,依恋韶山故园……万千思绪,随山移水转。正是杜鹃花开遍三湘的季节,乡亲们怀着深厚情谊,连同韶山的泥土,送给我们一颗盛开的红杜鹃。
 
我们爱韶山的杜鹃像烈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从故乡山村最早的夜校灯光,到秋收起义的烈火,都是父亲和革命先辈们亲手点燃。革命斗争的烈火映红了长江,映红了安源,映红了井冈,红彤彤的新中国屹立在世界的东方!这烈火整整燃烧了半个世纪,全人类都以惊喜的目光注视着这辉煌的火焰。
 
我们流连他老人家少年时代游泳的池塘,放过牛、砍过柴的小山,教育全家投革革命的灶屋,耕种过的菜地和稻田,博览群书、探求真理的住房,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校园。岸青记起小时候打过一个瓷杯,爸爸耐心地从杯子讲到瓷器的生产,泥土变成精细的瓷器,要经过多少工序,工人同志要流多少汗?从那时起,岸青爱惜每一件器皿,那些亲切而生动的话语至今都牢记在心间。为了岸青能准确地翻译马列主义著作,父亲要岸青首先学好祖国的文字语言,不要求多,但要有毅力,坚持力,浩瀚的海洋来自涓涓清泉。重温父亲生前对我们的教导,重读父亲写给我们的信件。父亲,您谆谆教育我们,不要那种脱离人民的虚无主义、个人主义,要到群众中去参加革命实践。1946年,岸英哥哥回到延安。父亲询问他在苏联学习的情况,语重心长地说:"你在苏联的大学毕业了,中国的劳动大学你还没有上过"。嘱咐哥哥到农村去,要和贫雇农一起住,一起吃,一起劳动。父亲把自己打着补钉的灰布衣服送给了哥哥,哥哥穿着爸爸的衣服去经受三大革命的锻炼。父亲,您送子务农,送子学工,送子到抗美援朝前线。1964年,父亲鼓励邵华去江陵农村参加"四清",要求邵华一辈子都不要脱离斗争实践,在劳动中学习,在斗争中锻炼。邵华回来,他老人家详细地询问了江陵的一切,包括庄稼长势、群众愿望、年终产分配和结算。父亲终生注重实践,直到晚年,不顾高龄,还经常到农村,到工厂,到连队,到矿山,走遍了社会主义祖国的万水千山;父亲一生和人民心连心,无时不想着人民的疾苦、灾情、冷暖,不止一次地讲到依靠人民治山治水的前景和社会主义美好的明天;父亲终生都在学习,阅读的书本里都留有密密的圈圈点点;一生都保持清水塘时期的朴素生活,多年总是铺着白布做成的桌布和褥单。有时的饭卓上,孩子们抛洒了饭粒,他老人家就吟育那首古老而通俗的诗篇:"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教育晚辈爱惜粮食,珍惜劳动人民的血汗,越到晚年,父亲越繁忙,在我们同父亲难得见面的日子里,经常又被急需的工作所中断。在世界上建设一个人口最多的社会主义强国,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坚持一条马列主义路线,父亲,您没有片刻离开过战斗,直到您在举国哀恸中长辞人间。我们肃立在您老人家遗体面前,透过泪水看到您老人家还是那样庄重而慈祥,久久不愿离去啊,时间再长也总感到太短,太短!
 
我们爱韶山的杜鹃像朝霞,故乡人民至今都把我们亲爱的妈妈杨开慧叫做"霞姑"。妈妈的一生正像霞光那样绚丽灿烂,乡亲们亲切地接待我们,向我们描述着妈妈的生前。都记得她有一双热情的手,阶级兄弟都忘不了她的温暖,她宁肯自己挨饿,也要把最后的几升米匀给贫苦的农友。人们传颂着:清水塘一个飞雪的夜晚,外婆和妈妈在灯下把两件夹衣改为棉袄,清晨,两个青年同志穿上棉衣激动得泪如涌泉,许多年长的农民伯伯都记的"开慧先生"那些形象的比喻,通俗的语言:"财主有手不劳动,养得肠肥脑满;财主有脚不走路,要我们抬着他过河爬山。为什么?为什么?""只要我们种田人团结起来,就能把这种吃人的社会推翻!""一双筷子容易断,十双筷子断就难!"当岸青走进板仓旧居的屋子,好像回到了如火如荼的童年;坐在火塘边,当年的情景,在眼前浮现:兄弟们在这里听妈妈讲过多少故事啊,又向妈妈问过无数个为什么。"土豪劣绅的嘴有多大呀?!妈妈,那个叫'工农'的人为什么能推翻三座大山?"在板仓的一个阴雨天,岸英拉着弟弟,穿着爸爸的大鞋,踏着积水,边跑边喊:我们敢在海里航船!开船哪!……爸爸妈妈看着孩子们在风雨中这样大胆,没有责备,反而喜展眉间。岸青还记得:妈妈在油灯下抄写着爸爸的文稿——与中国革命实践结合的马列主义经典。妈妈不惧国民党的血腥屠杀,奔走在湘江两岸,传送着秘密文件,宣传着"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从不记得妈妈有过惊慌,也不记得妈妈有过疲倦。今天,我们沐浴在金色的霞光里,注视着绿茵茵的青山;湘江北去,不舍昼夜,就像我们心底里的怀念……
 
我们爱韶山的杜鹃像鲜血,千千万万烈士的鲜血洒满祖国的河山。我们这一家,也有六位亲人为革命壮烈牺牲,面对阶级敌人的屠刀,视死如归,大义凛然。我们的泽民叔叔,红军最困难时期的后勤部长,为人民的健康积劳成疾,为红军的温饱受尽饥寒。他在国民党的恫吓利诱、严刑拷打之下,像钢铁般坚强,雷电般威严,宁死不屈,血洒天山。我们的泽覃叔叔,谁说他青春短暂?29个春秋的确不算长,但是他的名字将永远传育在人民中间!当红军主力长征之后,泽覃叔叔带领赣南独立师转战在武夷山,由于叛徒出卖,陷入重围。为了掩护同志们突围,我们的小叔叔光荣牺牲了——那是1935年杜鹃花盛开的春天。11年后,他的儿子楚雄,一个满怀壮志的小八路,又被反动派杀害于陕南。我们亲爱的妈妈,用霞光般的生命投向黑暗!利用生活最后最宝贵的时刻,首先通知同志们转移,处理了党的文件,给自己留下的是监狱、酷刑。为了革命胜利,她用年轻的生活和鲜血保卫父亲的安全,毅然抛下了三个孩儿,从容地走出浏阳门外。妈妈!我们永远忘不了那悲壮的时刻,我们常常和泪背诵着爸爸赞颂您的辉煌诗篇。我们的泽键姑姑,一个优秀的女指挥员,中国最早的女游击队长之一,在战斗中负伤被俘,仅仅24岁,就义时自若和响亮的口号声,使反动派丧魂落魄。我们的岸英哥哥,爸爸的好儿子,岸青相依为命的兄长,受尽旧社会的期凌和磨难,为保卫新生的人民共和国,为援助兄弟邻邦朝鲜,鲜血洒在鸭绿江的彼岸。朝鲜的金达莱啊,就是中国的红杜鹃。
 
我们爱韶山的杜鹃遍地开放,缅怀光荣的往昔,展望前程,一片辉煌灿烂。我们看到了毛主席为我党树立的优良传统和作风的恢复,在发扬。我们坚信:毛主席提出的、周总理宣布的四个现代化一定会实现!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一定会对人类作出较大的贡献。
 
我们一定要让我们的儿子新宇懂得:杜鹃花为什么像烈火、像朝霞、像鲜血?为什么这样红,这样鲜艳?无数先烈为人民的利益牺牲了他们的生命,才换来无产阶级的红色江山。爸爸!"毛主席纪念堂"已经竣工了,它凝聚着全国人民诚挚的心愿。今年春天,我们和您的孙子将一棵青松载在纪念堂前,我们的心也融在那棵亭亭的青松里,永远陪伴在您老人家的身边。在全国人民意气风发、团结安定的大好形势下,我们在无限的激动中深深地怀念……
 
我们爱韶山的红杜鹃……
 
(本文发表于1977年,曾收入中学语文教材)
 
 
 
 
 
 
 
又见韶山杜鹃红 邵华怀念毛岸青
 
邵 华
 
 
 
春天,红杜鹃又在韶山满山遍野地怒放了。岸青!我最亲爱的爱人和战友!你却从我身边走了……那样突然,那样让你的亲人们措手不及。这一辈子里,我曾经对你说过的话,就像一条涓涓流淌的河流那样多。此时此刻却觉得我有很多话还没有来得及说。
 
岸青!你一定明白,为什么我会把韶山家乡人送来的一盆红杜鹃,恭恭敬敬地摆在灵堂最瞩目的地方。
 
我用泪眼凝视着那些正在盛开的花朵……在那些鲜艳的花丛中,时时幻化出父亲伟岸的身影、开慧妈妈美丽的面庞、岸英哥哥坚毅的目光,还有你那朴实、孩童一般纯洁的沉思和微笑。岸青!永恒不就是花开花落吗!当花朵把自己的芬芳、艳丽,包括凋落的花瓣,都毫无保留地贡献给这个世界之后,就归于永恒了。父亲、母亲、哥哥和你,不也是把自己的一切无保留地贡献给自己的祖国和人民之后,就归于永恒了吗!是的,你们都归于永恒了!
 
 
 
 
 
 
岸青!你一定还记得,1977年,父亲逝世一周年的时侯,我俩带着新宇回到了韶山、回到了板仓。正是杜鹃盛开时节,我俩在故乡的山山水水间流连,我俩寻觅着当年父亲和母亲的足迹,倾听着故乡空山的鸟鸣,悲欢交集,感慨万千,激动不已。为此,情不自禁地合作写下了《我们爱韶山杜鹃红》一文,记述了我俩当时的心迹。
 
你一向性格内敛,从不轻易流露感情。但在韶山你却像是另外一个人。在滴水洞,乡亲们请你题词,你立即伏在父亲毛泽东曾经使用过的书案上,认认真真地写下了五个大字──"我酷爱韶山"。可能觉得还没有完全表达出热爱故乡人民的心情,又接着用俄文写下了同样一句话:" 我酷爱韶山",并且大声地读着,像是在对这个世界大声坦露自己的心声,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被你真挚的爱而动容。后来,滴水洞的同志们把你的真情表白篆刻在通往滴水洞路旁的石壁上,我还亲手为你拍了张照片留作纪念。今天,捧着这张发黄的照片,我仿佛重又看到你庄重落笔时的情形,你就像久别故乡终于归来的孩童般透明。
 
多少次你深情地回忆起开慧妈妈,述说着儿时对开慧妈妈的记忆。1962年遵照父亲的嘱咐,我第一次和你回到长沙,去板仓给开慧妈妈扫墓,并看望九十高龄的外婆、舅舅和乡亲们。在板仓家中,你指着旧居的火塘告诉我:"小时候就是在这里依偎在妈妈身旁,听妈妈给我们讲故事。"我当时就能想像到你回忆中的情景。──火塘里的微光照亮着开慧妈妈慈爱的容颜和你那专注的神情。
 
每当提起妈妈,我总是看到你眼里闪烁着特别的光芒。1990年,开慧妈妈牺牲60周年,湖南板仓家乡的人民发起倡议──捐资为杨开慧立一座雕像。你得知这一消息后,兴奋异常,立即和我全身心地投入,一起联系雕塑家、选料,并亲自审查设计小样和放大样。自始至终,从设计到落成,你把一腔的爱倾注在给妈妈的雕像中,也感受着许许多多领导和同志们对开慧妈妈的热爱。巧的是,我们在北京房山石场给妈妈雕像选的大理石料,恰好就是在毛主席纪念堂里给主席雕像所用石料的姊妹料,主席雕像所用石料就是在妈妈雕像石料的上方开采出来的,一如他们当初那样,宛如一体。
 
你对妈妈的热爱也同样感染着许许多多的人们。为了纪念妈妈,你和我一起请求当时的领导人和著名书画家为开慧妈妈题词作画,包括关山月、亚明、赖少其等名家在内的南京、上海、北京、浙江等地众多书画家都慷慨留下了墨宝,后来我们据此编辑出版了《骄杨画册》,以表达我们和广大人民群众对开慧妈妈的深情怀念。
 
2003年,在父亲诞辰一百周年之际,为了缅怀父亲和开慧妈妈,我俩一起主编了大型纪念丛书《中国出了个毛泽东》。我俩一起走遍了十几个省市,调查访问,收集资料,很多文章都是你和我共同商定框架,由我执笔完成,直到全部统稿出版,前后近三年时间里,你以全部精力和心血,在丛书中倾注了满腔的热爱。在纪念父亲诞辰一百周年纪念大会上,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和军委主席的江泽民把我们请到主席台前排就座,共同表达全国人民对伟大领袖毛泽东的敬爱。
 
 
 
 
 
 
岸青!多年来,也许是因为我一直都在你的身边,我们相识、相知和相爱的点点滴滴都埋藏在我的心灵深处,没有讲过,甚至也很少想。今天,所有的幸福往事突然都在我记忆里涌现出来了,显得特别清晰,因而也特别让我悲伤。我不仅想,而且要把这些都讲出来。
 
那是1949年,你已经回到了北京。有一天,与松林姐姐喜结良缘不久的岸英哥哥,把你带到前门李铁拐斜街的我们家中。向你介绍了我和妹妹少林,岸英哥哥拍着我的肩膀说:"少华,快叫岸青哥哥。"我叫了,那时我才十一岁。此后,你便成了我们家中的常客。1950年,岸英哥哥要上朝鲜前线了,严格遵守纪律的他,没有告诉我们任何一点消息,但他却放心不下你。临走前一晚,岸英哥哥来到家里,向我妈妈说了三件事:一件是告诉妈妈,他要去出差,可能需要比较长时间,第二天早晨当飞机从上空飞过的时候,他就出发了;第二件事就是把你托付给妈妈,他说你小时候吃了很多苦。又说你在苏联长大,爱喝牛奶、吃面包,可是你的工资恐怕不够用,爸爸很忙顾不上关照,请妈妈时时关心你,并能够在经济上给你一些补贴;第三件事就是想借用妈妈那块夜光表。妈妈一一答应了岸英哥哥,后来也认认真真地履行了自己的承诺。
 
我记得你很不在意生活细节,不会自己洗衣服,妈妈就让你每个周末把脏衣服拿到家里来,由她帮你洗干净,你也就老老实实地按时送来脏衣服,拿走干净衣服。有一个周末,你来到家里,我和少林妹妹都看着你发笑,妈妈问我们为什么笑,我们说:"妈妈,你看岸青哥哥的皮鞋"。原来你的一只皮鞋后跟都掉了,但你却浑然不知,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妈妈责怪我们说:"还不快帮你岸青哥哥去修修。"于是我便拿来拖鞋给你换上,很快把皮鞋拿到街上,在地摊皮匠那里修好了。为此,我们一想起来就觉得好笑。每个周末,你来到家里,便是我们姐妹最快乐的时光,你经常领着我们打乒乓球、打康乐棋,带给我们阵阵欢笑。你非常有音乐天赋,每次来都要给我们拉小提琴、弹曼陀林(一种三弦琴),在你的琴声中,我们领略到仁者之美。后来,你外出治病,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没有见到你。
 
再次相逢便是近十年后的事了。1959年,你从苏联回国在大连疗养。有一天,爸爸让中南海的工作人员徐永福同志,陪同松林姐姐和我代他到大连看望你,乍一相见,我们既惊异又亲切,你可能还记得吧,你第一句话就是:"小姑娘长成大人啦!"是啊,我已经是二十多的大姑娘了。那次相聚之后,我们便开始了通信联系,彼此经常交流各自的生活和学习。我们都有着苦难的童年,你从小失去了母亲,和爸爸又分离,过得流浪儿的生活;我从小在敌人的监狱中长大,爸爸也在监狱中牺牲,从思想感情上我们是多么容易沟通啊。当父亲得知我们频频通信后,热情地鼓励支持我们的交往,1960年,我们幸福地走进了结婚的礼堂。岸英哥哥在解放初期结婚时,父亲送给他们的礼物是一件军用呢子大衣,他说:白天岸英穿、晚上俩人盖,松林也有一半。我们结婚的时候,全国人民的生活比那时好多了,父亲送给我们的结婚礼物也重得多,是一台南京产的熊猫牌收音唱片两用机和一块手表。几十年过去了,经历过几次搬家和变动,我一直珍藏着这两件珍贵的礼物,尽管如今收唱机很旧了、手表也不走了,但睹物思人,看到它们,就想起了父亲对我们的关爱,想起我们的幸福时光。有趣的是,我们的婚姻让我成了两届北大同学校友。那是因为1959年我已经考上了北京大学中文系,1960年为了方便照顾你,我从北大转学到了大连师范学院中文系。1961年我们回到北京后,想要再转回北大同年级学习,可是北大陆平校长铁面无私,非让我重新从一年级读起。他说大连师范是大专,北大是本科,于是我又变成了北大六一级的新生。如今,北大五九级的同学聚会时叫我,六一届的同学聚会时也叫我。想来那些校领导真的可敬,一丝一毫也不肯通融,真正是为教育负责、为学校负责、为学生负责。也正是他们的认真负责才给我打下了坚实的中文功底,使我成为两届北大校友的美谈。
 
 
 
 
 
 
从小学、中学到大学,父亲一直要求我们要认真学习,遵守校规,不要搞任何特殊。我们严遵父教,在校只是一名普通学生,和同学同吃同住同上课。在北大上学期间,学校规定在校生不准生孩子,记得我们年级有位女同学怀孕生孩子,于是学校便勒令她退学了。我也以此为戒,不敢要孩子,怕耽误学业。1966年我大学毕业,文化大革命也开始了。妈妈和我都受到了冲击,我们的家三次被抄,为了安全,此时周总理和叶帅挺身而出,让我们搬到了现在住的地方──董四墓一号。那时这里是远郊区,四周是一片坟场,白天荒草丛生、人迹罕至,夜晚虫声啾啾、磷火飘荡,我们就相依相伴,晚上坐在房前数星星。而这段时间,你最怀念的就是开慧妈妈,每每静下,便讲起妈妈的故事,讲起你在上海流浪的往事。住到董四墓后,我们都没有工作,尽管偏僻荒凉,但却相对平静,少受干扰。也正是在这段时间,我们有了儿子新宇,1970年1月17日,新宇在301医院诞生。此时,正是林彪集团最猖狂之时,黄吴叶李邱横行霸道。由于我分娩时遭遇难产,情况非常危急,受他们控制的医院请示毛主席:"大人、孩子保哪个?"他们根本就没想到,父亲当即斩钉截铁地回答他们:"大人、孩子我都要!"这样才保住了我们母子的性命。父亲得知母子平安后,欣然给孩子取名新宇,我们也很喜欢这个名字,觉得含义很深。
 
岸青!当你看到我们母子平安回家,你是那样的高兴。你把孩子从我手中接过去,可是你又不会抱,把个小新宇象抱冬瓜一样地竖着搂在怀里。在孩子脸上左亲右亲,那种初为人父的幸福与快乐洋溢在你的脸上。岸青,我的爱人,我们的新宇长大了,他也做了父亲,不过同样继承了你的方式,每次他抱起小东东,就和你当年抱他时的姿势一模一样──只会竖着搂不会横着抱。三年前东东出生时,你住在医院查体,我们带着东东去看你,当时你显得十分高兴,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新宇出生时的情形。东东和你在一起时,常常亲得你满脸口水,每一次你都显得无比兴奋和欣慰,晚年三代同堂是多么幸福啊,我从你的眼中看到了你对家庭、对孩子们的无限深情。
 
及新宇稍长,我们共同担负起了孩子启蒙老师的责任。每天你都要给孩子讲故事、教俄语,我教他背唐诗。听着你一遍遍地给新宇讲司马光砸缸的故事,一股暖流在我心中荡漾,我真的好幸福啊!当然,我们也并不始终是观点一致的。新宇小时候很淘气,上小学时老师管不住,经常完不成作业,还从教室里偷跑出去玩,有一次甚至从教室窗户跳到外面被钉子扎伤了脚,为此我常常训斥新宇,甚至动手打他。但你总是劝我不能这样教育孩子。记得有一年暑假,新宇没有按时完成作业,我便不许他吃午饭,你说:孩子没有完成作业不对,可你不让他吃饭也是不对的。我很生气,坚持不让新宇吃饭。不得已,你拉着新宇的手说:"爸爸陪你去做作业,叫妈妈自己先吃吧。"看着你们父子俩的背影,搞得我哭笑不得,只好让步。
 
尽管你是那么的仁爱宽厚,但你并没有放松对孩子的教育。特别是你总是抓住一切机会对新宇进行传统教育,经常带着他寻访革命者的足迹,我们一起重走长征路,上延安、访遵义,参观工厂、农村和部队,一路上给新宇讲革命故事,在遵义革命纪念馆,你仔细地让新宇看展柜中红军留下的每一件东西,告诉他革命来之是多么不易呀。还有一次参观钢笔厂,工人师傅请你试笔,你含着微笑看着身边的儿子,写下了毛泽东的语录:"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关爱和慈祥跃然纸上。如今的新宇,和你当年一样,也时时地在给你的小孙子东东讲传统、讲历史,甚至还讲阿基米德定律,虽然小东东还不懂什么是阿基米德定律,但却牢牢地记住了阿基米德这个名字。
 
岸青,你应该感到欣慰,因为我们都看到了在你的教育下,新宇已经长大成材。他的学位论文《毛泽东战略进攻思想研究》被评为全国百篇优秀博士论文,听到这一消息后你是那样激动,双手一直紧紧捧着新宇的论文获奖证书,眼光中透出无限的赞许和鼓励。你可以放心了,新宇一定会以你为榜样,更加努力地为人民服务的。
 
 
 
 
 
 
随着年事渐高,你的身体每况愈下,但你却时时关心和关注着我的细微变化。有一段时间,我的身体不好,我不想让你担心,总是想给你一个轻松的微笑,既使这样也仍然没有逃过你的目光。你知道我在为你而笑,岸青!你是那样地体贴入微啊!
 
是啊,我不想让你费心操劳,家里家外,事无巨细,我的责任感、使命感不断要求我多问一句、多管一些。这些年来,为了把新宇培养成有用之才,为了遵循父亲的教诲,为社会、为人民多做一些事,我总是竭尽全力地工作。因为我知道,人民在关注着我们,我们必须无愧于毛泽东的光辉形象,无愧于人民的期望。
 
你是一个虚怀若谷的人,总是说自己没有做过什么事情,从来没有和我说起你曾经做出过什么成绩。但我还是知道你在中宣部工作期间曾经翻译过一些马列著作的,在我的印象中不过有两三部吧。一直到你走后,我们在整理你的生平事迹的时候,才发现在中宣部短短两年间,你竟然翻译了十几部马列主义经典作品,这是我们大家都万万没有想到的。近些年来,你更是竭尽全力地支持我的工作,不断地宣传毛泽东思想,为国家的经济建设、公益事业努力做事,但你却从不计较名利得失。你就是这样的朴实无华,像一滴水一样溶合到大海中,你不愧是毛泽东的好儿子,不愧是开慧妈妈的好儿子。
 
 
 
 
 
 
岸青!你拥有一个和睦的家庭,有许许多多关心你的亲人、朋友、领导,你晚年的生活是幸福的。我们的儿子新宇、儿媳刘滨非常孝敬,每一次外出,只要他们在你身边,总是亲自搀扶着你,陪你欣赏祖国美丽的风景和日新月异的发展变化。李敏、李讷妹妹也经常来陪你下棋,每年还买来生日蛋糕为你祝寿。特别是可爱的孙子小东东,聪明伶俐、善解人意,给你和我们全家带来了无限欢乐。当然各级领导和祖国人民也时时挂念着我们,经常关心过问你的健康,给我们以无限的温暖。
 
春节前夕,你得了肺炎,经过301医院专家的精心治疗,病情很快就有了好转。后来,病情又有了反复,为了抢救和治疗你的病情,军委、总部首长非常重视,301医院的专家更是竭尽全力,医院还从北京各大医院和上海请来了专家为你会诊,一些医生、护士不顾自己家中父亲生病,日夜坚守在你身边,我们全家都为之深受教育感动。
 
以前你也曾得过肺炎,每一次都很快痊愈了,这一次我们万万没有想到你会这么突然就走了。在你最后的日子里,全家人时时守护在你的身边,小东东对医生说:"阿姨,我爷爷得了低血糖,你们快救救他吧!"儿媳妇刘滨急着给你取药,一不小心重重地摔了一跤,头也摔伤了。人常说夫妻同病相怜,你生病我吃药,在你病危的时间里,我的心脏病也犯了,真是为难了医生和护士们。
 
在你走的前一天,守护在病床前的护士忽然告诉我,你的目光好像在找人,于是我走到你床前,你看着我,我一下就明白了你想说的话,我低低在你耳边说:"岸青你闭上眼睛一会,我会一直守护在你的身边,你的儿子孙子我也会照顾好他们,你放心地睡一会吧。"我轻轻用纸巾擦去了你眼角的泪水。我理解你舍不得离开我们,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当新宇来到你的床边时,你又转头深情地望着他,眼睛中流露出多少要嘱咐的话啊,新宇只低低地哽咽着喊了一句:"爸爸……"你们的目光在交流,彼此都了解互相的心意。护士拿着湿棉签为你润唇,但你把头摇来摆去,就是不肯让护士碰,于是我坐在床边接过棉签亲手为你湿润嘴唇,你立刻就安静了,睁开眼睛看着我,那么爱恋、那么慈祥,千言万语都在目光的交流中传递、嘱托……那一天,小东东来看你,还站在你的病榻前,认认真真、恭恭敬敬地向你行了一个非常稚嫩的军礼,然而我们谁也没有想到这竟是他向你行的最后一次军礼……
 
2007年3月23日凌晨4时20分,你平静安祥地走完了自己朴实无华的一生,去追随你的父亲、你的妈妈和你的哥哥,归于永恒。岸青啊,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今年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80周年,我们还要同看井冈山的红日啊;我们不是约好的吗!明年是父亲毛泽东诞辰115周年,我们还要为父亲共同庆祝啊;我们还约好的,要相扶百年啊……,你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呢?你走了,我会无比孤独。你走了,我如何能够止得住这无限的思念呢?
 
今天,我站在灵堂里,和你一同凝望着韶山的杜鹃花,止不住思绪飞翔。懂事的小东东,拿着一朵素洁的绢花递给我,反复地说:"奶奶,你不要伤心了……"他那天真的童音,使我禁不住又潸然泪下。
 
岸青,我的伴侣,你放心吧,我会按照你的遗愿照顾好自己、照顾好我们的儿子和孙子,我还会尽全力给社会留下一些值得珍惜和怀念的东西。面对仁者的逝去,悲则悲矣,然而你的坚贞仁爱、恢弘大度,却是我们的榜样和楷模,虽是永别,实则永生,英灵之气,定会名垂百世。
 
岸青,在与你遗体告别时,胡锦涛同志来了,江泽民同志来了,吴邦国、温家宝、贾庆林、曾庆红等中央领导同志都来了,还有军委郭伯雄、曹刚川、徐才厚以及四总部的领导同志都来了,你韶山和板仓的乡亲、往日在苏联的同学、你的朋友以及素不相识的数千名群众,都前来为你送行,还有朝鲜、古巴、越南、柬埔寨、加拿大等国的友人,基辛格博士也专门看望和慰问了我们。我们看到在送别的花圈挽联上写着:"悼念毛岸青,怀念毛主席……"这就是人民共同的心愿吧。
 
守望着美丽的杜鹃花,我在想,愿我的爱人在鲜花盛开的春天,随着徐徐的清风一路走好。杜鹃花还会年复一年地盛开。岸青,我们将永远怀念你,历史将永远记住你,你将永远活在人民心中!
 
2007年4月2日于北京西山 
 
 
 
 
 
 
 
 
 
杜鹃永远火红
 
毛新宇 刘 滨
 
 
 
2008年6月24日18时28分,我们亲爱的妈妈邵华将军永远离开了我们。望着妈妈的遗像,泪水模糊了我们的双眼,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我们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的呼唤:妈妈,亲爱的妈妈,我们多么想念您啊!
 
那些天,急雨淅淅沥沥,松柏默然无声。6月28日上午9时50分,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中央军委主席胡锦涛,亲自到西山妈妈的灵堂吊唁,亲切见了我们亲属。
 
妈妈一生喜爱红杜鹃。1977年春天,爸爸、妈妈带着新宇回到老家韶山,写下了脍炙人口的散文《我们爱韶山的红杜鹃》。这篇散文感情真挚,催人泪下,后来被编入中学语文课本。一年前那个泪打春花的日子,爸爸辞世,妈妈写了散文《又见韶山杜鹃红》。这些年来,她是那样喜爱红杜鹃。当她离开我们的时候,又把一生精心守护着的红杜鹃留给了我们,叮嘱我们:"要记着为杜鹃花浇水……"红杜鹃,成为妈妈留给我们的永恒的纪念,而她的一生,也正像杜鹃花那样,迎风傲雨,坚韧不拔,清香远播,灿若云霞……
 
 
 
 
 
 
1938年金秋,妈妈出生在革命圣地延安。她的童年,充满着苦难和艰辛。妈妈还不满一岁,就随着父亲陈振亚、母亲张文秋,和姐姐刘思齐一起,离开延安前往苏联。途中,经过新疆的迪化(今乌鲁木齐),被军阀盛世才扣留。从此,他们开始了长达八年的铁窗生涯。妈妈亲眼看到父亲陈振亚被反动军阀毒死,看到陈潭秋、毛泽民等先后被军阀残酷杀害。烈士的鲜血教育了妈妈,她在幼小的心灵中埋下了对敌人仇恨的种子。冬夜的严寒和夏日的酷暑,难耐的饥渴和残忍的毒打,这就是妈妈的童年!多少年后,妈妈在《饱尝铁窗风味的娃娃们》一书中写道:最初的记忆是那样的强烈,在我的心里留下了火烫的烙印……在狱中,妈妈和大人们一起,与敌人进行了坚决的斗争。她冒着危险为大人们传递文件,还那么小就参加了集体绝食斗争。后来,妈妈这样对我们回忆说:有一天,不知是谁托看守买来十几只小鸡,养在监狱的院子里。妈妈一边喂鸡一边唱着狱里编的儿歌:"公鸡公鸡你为什么叫?小小八路你听我来道:监狱里面黑暗受不了,我要叫,我要叫,光明就来到!"有一次,一名凶恶的狱卒无故打妈妈。妈妈不顾一切猛扑过去,抓住那狱卒的手狠狠咬了一口,疼得狱卒嗷嗷直叫。在那暗无天日的日子里,难友们办起了"监狱小学"。妈妈和小同学们伏在地上学写字,第一篇课文是:延安,我们要回延安……
 
抗日战争胜利了。在党中央的营救下,1946年6月,妈妈和100多名幸存者走出黑牢,回到日夜思念的延安,受到人们热烈的欢迎。就在那时,妈妈第一次见到了毛泽东。妈妈后来回忆那难忘的一幕:"大家排着队,主席从头跟我们握手握到尾。像我和几个男孩儿,我们就感到和毛主席握手是最大的幸福。毛主席跟我们握完手之后,我们赶快又跑到队尾,又再站队,争取第二次和毛主席握手。"
 
然而,喜悦和安宁是短暂的。很快,延安又被国民党的内战炮火所笼罩。妈妈随着部队不断转移、流动,从延安到太行山,从西柏坡到北京……她在马背上和硝烟中成长起来。土改时,她当过宣传员;在太行山区,她扭过秧歌,演过活报剧;在河北平山县,她演过"兄妹开荒"和"血泪仇"……
 
 
 
 
 
 
 
 
新中国成立了。大伯毛岸英和大姨刘思齐喜结良缘。一次,妈妈随着姐姐和姐夫去中南海。毛泽东详细问起毛岸英和刘思齐的学习情况。这时,依在旁边的妈妈突然说:"毛伯伯,我也要上学!"毛泽东很吃惊,问道:"孩子,你怎么还没有上学呀?"此刻,也许他想到了这个曾经拉着马尾巴在崎岖山路上行军的小女孩,把本该读书的美好年华,留在漫长的行军路上。他深情地说:"好嘛,你愿意上学,我来帮你。""真的吗?"渴望学习的妈妈,幸福的眼泪热乎乎地滑落到面颊上。几天以后,妈妈把秘书交给她的介绍信紧紧捧在胸前,走进了中央直属机关育英小学的大门……
 
在学校里,妈妈关心时事政治,热心社会活动。抗美援朝运动中,她和小同学们一起给朝鲜小朋友写信,还到医院慰问归国的志愿军伤病员叔叔。妈妈品学兼优,被保送进北京师范大学女附中学习,以后又进入北京女一中高中部读书。妈妈从小喜欢文学,中学时代,她创作的诗歌《黄继光》、《节日的夜晚》就在《少年文艺》上发表了。一次妈妈在期末获得了好成绩,到中南海去玩的时候,兴高采烈地将成绩单递到毛主席面前,等待着毛主席的夸奖。可是,毛主席却问道:"你身体锻炼怎么样?"妈妈说:"就是爬绳不行,没有通过劳卫制。"毛主席亲切地说:"就一项通不过也不行。'三好'才算好。"后来,妈妈下狠心练习爬绳,不久,就通过了劳卫制。课余时间,妈妈还经常去游泳、划船、打球、射击,甚至参加伞塔跳伞。从小学到高中,妈妈仅用了10年就完成了学业,1959年秋,以优异成绩毕业考进了北京大学中文系。
 
妈妈和爸爸从相识到相爱,是从大伯毛岸英和大姨刘思齐的关系那里开始的。新中国成立不久,大伯瞒着大姨,出国参加抗美援朝作战。临行前,他专门把弟弟毛岸青托付给外婆照顾。打那以后,妈妈和爸爸经常见面,在一起说话,游玩。大伯在朝鲜战场英勇牺牲,给全家和亲属们造成永远的伤痛!后来爸爸赴苏联治病,回国后住在大连。外婆带着妈妈和松林、少林姨妈一起去看望他。特殊的经历,特殊的情感激起了火花,妈妈和爸爸开始了书信往来。这件事被爷爷知道了,他非常关心,在给毛岸青的信中这样写道:
 
你的嫂嫂思齐和她的妹妹少华来看你,她们十分关心你的病情,你应好好接待她们。听说你同少华通了许多信,是不是?你们是否有做朋友的意思?少华是个好孩子,你可以好好同她谈一谈。
 
1960年爸爸和妈妈在大连结婚了。爷爷送给他们的礼物是一块手表、一台熊猫牌收音机。
 
为了照顾爸爸,妈妈一度转学到大连师范学院中文系学习。1962年春,爸爸和妈妈一同回到北京。爷爷见到他们风趣地说:"新媳妇总该去认认家门,让外婆和亲友们看看嘛!"于是,他们两人回到湖南,先到板仓祭扫奶奶杨开慧的陵墓,又到韶山看望乡亲,到长沙看望90岁高龄的外婆。以后,妈妈又回到北京大学读书。 
 
妈妈生性好强。一段时间身体不好,学业不顺,有些伤感。爷爷给她写了一封信,其中写道:
 
你好!有信,拿来,想看。要好生养病,立志奔前程,女儿气要少些,加一点男儿气,为社会做一番事业,企予望之。《上邪》一篇,要多读。余不尽。父亲,六月三日上午七时。
 
妈妈读了这封信,深受感动,精神大振,病情也好了多半。在学习中,妈妈非常刻苦认真。多少年后,妈妈曾对我们回忆起这段时光。她说,当时,一有机会她就向爷爷汇报自己的学习情况,爷爷也常常给她以关心鼓励。一天,妈妈兴冲冲地告诉爷爷,她的中国通史考试取得好成绩。爷爷说:"那我来考考你,你谈谈刘邦、项羽兴衰的原因吧。"妈妈按照所记得的教科书中的内容回答了一遍,爷爷笑着说,这是死记硬背,算是知道了点皮毛,但还没有很好地理解。他说,学历史要多读史料,多思考,能把"为什么"都说清楚,这一课才算学好了。爷爷还主张,读书要有自己的独立见解。他在谈论《西游记》时,十分赞赏孙悟空敢作敢为、勇于同各种妖魔鬼怪作斗争的性格,说孙悟空敢于违背唐僧的"千日行善,善犹不足;一日行恶,恶常有余"的观点,信奉"行善即是除恶,除恶即是行善"。爷爷还和妈妈一起谈论古诗词。有一次,爷爷和妈妈谈到陆游的诗时,挥笔为她写下了《夜游宫》。爷爷和妈妈谈到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的诗文时,伏案作书,笔走龙蛇,写下了《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中的千古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在爷爷的指点和教诲下,妈妈打下了坚实的文学基础。1966年,妈妈从北京大学毕业。
 
 
 
 
 
 
"文化大革命"中,妈妈一家受到了迫害。妈妈和正在北大西语系读书的妹妹少林,连夜骑自行车出走。在那动荡不安的岁月里,妈妈和爸爸只能悄悄相聚,提心吊胆地生活。后来,在周恩来总理和叶剑英元帅的关心下,他们把家搬到了现在住的董四墓一号。妈妈常常向我们讲起当年这里的荒凉和宁静,也回忆她和爸爸团聚后,两人一起数星星的快乐与安宁。在妈妈幸福的讲述中,我们感受到了亲情的伟大。
 
1970年新宇出生了。妈妈精心培养和教育新宇,倾注了大量心血。一般家中常常是严父慈母,而在新宇的记忆中,却是严母慈父。有时,新宇没能按时完成作业,妈妈就不让他吃饭。这时,爸爸也不吃饭,陪着新宇做作业。妈妈不忍心让父子两人都饿着,只好妥协。在父母的共同教育下,新宇养成了勤奋读书学习的好习惯。
 
"文革"结束了,全家生活安定,充满了阳光。妈妈自70年代初调到军事科学院工作,先后任政治部宣传处干事、计划组织部对外学术联络处正师职研究员、军事百科研究部副部长等职务,兼任中国军事科学学会副秘书长。她热爱本职工作,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地完成各项任务,在军事科研领域作出了自己的贡献,成为人民解放军中屈指可数的女将军。
 
在妈妈一生的岁月中,对爷爷的深情怀念是她身上巨大的动力。她始终把学习和宣传毛泽东思想,当作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那颗心可鉴、可颂,那份情至纯、至真!为弘扬毛泽东思想,宣传党和人民军队的历史,妈妈日夜奔走操劳。上世纪90年代,她向党中央提出:"我和岸青同志有个愿望,就是亲手编辑一套纪念父亲毛泽东的书。"这个心愿得到了党中央的批准。从1992年开始,妈妈、爸爸带着新宇,坐着一辆面包车跑遍祖国的大江南北,召开座谈会,拜访历史当事人,审定选题、提纲和书稿。经过全国各地几十位作者共同努力,这部由爸爸和妈妈共同主编、多达27册600余万字的大型丛书《中国出了个毛泽东》,终于在1993年爷爷诞辰100周年之际与广大读者见面了。
 
这些年来,妈妈和爸爸还共同编著了纪念文集《我们爱韶山的红杜鹃》、《少年毛泽东》、《诗人毛泽东》等著作,妈妈撰写了《刘谦初传》、《陈振亚传》、《我的妈妈——毛泽东的亲家张文秋》、《毛泽东之路》(上、下册),参加主编了《我们的父辈》丛书,还撰写发表了《重读〈远望〉志更坚》、《滚烫的回忆》、《无尽的思念》等文章。多年来,妈妈共编著出版学术专着和文学作品80余部2500余万字,获得许多国家重要奖项。在妈妈的策划和组织下,还创作拍摄了电视连续剧《风雨情》、《寻觅骄杨》、《女红军女将军风采录》,电影《杨开慧》,音乐电视《最美的霞光》,歌曲专集《永远的怀念》等等。
 
妈妈时刻记挂着家乡韶山,她生前经常带我们回韶山。她关心着韶山的建设,在那片圣洁的土地上,有我们永远割不断的亲情血脉。妈妈还一次次带我们去长沙板仓,祭奠奶奶杨开慧,和家乡人民一起整修了杨开慧烈士陵园。1990年奶奶牺牲60周年,妈妈和爸爸带着新宇到长沙板仓扫墓。春雨把奶奶的墓碑洗得那么洁净,辉映着奶奶洁白无瑕的一生。妈妈对新宇的教诲,至今回荡在耳畔。奶奶当年读书的小学,现在是一所五年制的小学校。妈妈通过多方努力,为这所学校捐赠了一批电脑,为板仓的建设表了一份心意。
 
妈妈经常给我们讲伯父毛岸英的故事。2000年,为纪念伯父毛岸英牺牲50周年,妈妈带着我们到朝鲜为志愿军烈士和伯父扫墓。我们不会忘记那最令人感动的一幕:妈妈拿着酒,浇到伯父的墓上,她说:哥哥,我代表你弟弟岸青来看望你,你在那个世界会感到很冷吗?所有在场的人都哭了。那次祭奠,我们组织了一个摄影组,回国制作了一部电视专题片《毛岸英在抗美援朝》。2006年,我们家亲属又组织了一个代表团,由妈妈当团长,到朝鲜为伯父和志愿军烈士们扫了墓。
 
 
 
 
 
 
妈妈一生钟爱摄影。早在20世纪50年代,她就开始接触摄影。当时,她用一台大伯毛岸英从苏联带回来的老牌照相机,留下了与毛泽东在一起的珍贵时光。妈妈说,当时毛主席对孩子们要求十分严格,不让他们将照片私自带到外面去冲洗。这样,爸爸妈妈就把家中的一个卫生间改为洗印室,学会了洗印技术。一直到80年代,妈妈才有了第一台属于自己的"傻瓜"相机。
 
摄影创作中,妈妈对红色题材情有独钟。她曾经三走长征路,重去革命圣地,拍摄了大量革命旧址、遗迹的照片。她曾对我们说,摄影既是一种艺术创作,也是一个很重要的调查工作方式。用图片能直观地说明问题,这对研究和宣传工作具有独特的作用。后来,她编著的许多关于爷爷、关于党史的书,都配有她亲手拍摄的大量图片。
 
妈妈还拍摄了大量的风光照片。她手持相机,走过了祖国的山山水水,用镜头捕捉祖国日新月异的变化,反映各族人民的崭新风貌。她说,她要用这些图片讴歌我们祖国的大好河山,讴歌中国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伟大成就。透过这些摄影作品,人们能看到她对祖国的浓浓的感情。 
 
在摄影创作中,妈妈特别投入。有一次在北戴河拍照,妈妈乘船出海。这时,刮起了大风,巨浪差点把船打翻。妈妈毫不畏惧,迎着风浪,拍下了难得的夕阳照海天的壮丽景观。在张家界天子山创作时,为了选择最佳拍摄角度,妈妈乘坐索道检修车拍摄。检修车没有安全护栏、四面透空,非常危险。游客们看到她上下拍摄,都十分惊讶,为她的安全捏一把冷汗。在哈尔滨拍摄时,她决定乘坐"直—9"直升机升空航拍。工作人员劝说无效,只能卸下直升机舱门,用军用背包带把她拦腰绑在舱门口。就这样,她冒着危险,顶着迎面呼啸的狂风,从机舱门口探出身去拍摄了五大连池、火山口全貌。1999年纪念国庆50周年举行阅兵大典,本来妈妈在阅兵观礼台上有座位。但是她不去,而是到人民大会堂的楼顶上,与许多摄影记者、年轻人挤在一起,兴致勃勃地拍摄阅兵大典的宏大场面……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妈妈的摄影创作成就斐然。她陆续完成了人物专访、革命旧址、风光风情、纪念活动、舞台花卉等十几部摄影专题。她的作品多次在各种重大比赛和展览中获奖,并在全国许多城市进行巡回展览。1998年12月,为纪念毛泽东主席诞辰105周年,纪念伟大祖国成立50周年,她的摄影集《我的祖国》首展并出版。这部作品,获得首届冰心摄影文学奖。此外,她还陆续出版了《骄杨画册》、《伟人瓷韵》、《海之南》、《荷》、《菊影九九》、《百花争妍》、《邵华将军舞蹈摄影作品集》等摄影集。
 
从2002年起,妈妈连续担任两届中国摄影家协会主席、两届中国女摄影家协会主席。她尽职尽责,和大家一起,发展和推动中国摄影事业。她还多次率领中国摄影代表团出访,增进国际友谊,扩大中国摄影界在世界上的影响。
 
妈妈的最后一部摄影作品集是《祖国颂》。从这部作品集中,人们可以看到,从人民大会堂到偏僻的小山村,从舞台上下到大街小巷,从革命旧址到繁华都市,到处都留下了她的足迹。情与景相融,心与境交汇,反映出她对祖国、对人民一片赤诚之心和深深的爱恋之情。妈妈的第一部作品集是《我的祖国》,最后一部作品集是《祖国颂》,首尾呼应,这也是一种结局圆满啊!
 
妈妈积极参加社会活动,热心社会公益事业。她连续担任四届全国政协委员,长达20年之久。她不辞辛苦,多次深入部队、农村、工厂、学校调查研究,了解群众疾苦,倾听人民心声,先后写出提案、建议近百件。这些提案,从发展革命老区高等教育,到强化西部开发、加速国民经济建设;从加大贫困地区乡村两级医疗卫生基础设施建设扶持力度,到建设县级疾病预防控制中心;从加快石漠化生态治理,到加大扶持力度打造全国最大碱硝化工基地;从尽早建立中国国家摄影博物馆,到建立中国自己的海外电视台……每一件提案都体现出她对国家对人民的热爱与负责。作为摄影家,她还匠心独运地提出许多"照片提案",为各界所瞩目。妈妈还担任了全国妇联执委、中国文联荣誉会员、中国花卉协会名誉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等社会职务。她有一颗博大的爱心。她关心别人,同情弱者,支持老少边穷地区的经济建设,帮助失学儿童,热心公益事业。
 
 
 
 
 
 
妈妈的一生是无私奉献的一生。多年来,爸爸身体不好,妈妈承担了太多的重担,家里家外,事事操心。很长时间里,在家里她既要照顾爸爸,又要照顾外婆。我们的外婆张文秋,1926年入党,是毛主席的双亲家。1976年,妈妈把外婆接来与我们一起住。20多年来,妈妈对外婆的照顾无微不至。2002年,99岁的外婆走完了她光辉的人生道路。多少年来,爸爸和妈妈相亲相爱,共同学习和工作。去年爸爸去世了。妈妈虽然重病在身,仍然坚强地忘我工作,在很短的时间内,主编出版了大型画册《平凡而伟大——党和人民的忠诚战士毛岸青》。
 
妈妈特别操心我们下一代政治上的成长和进步。这些年,她经常带着我们参观革命历史旧地,对我们进行革命传统教育,我们的每一步成长都凝聚着她大量的心血。
 
在她的引导下,新宇在中国人民大学学历史,在中央党校学党史。1993年毛泽东诞辰100周年纪念日即将到来的时候,妈妈很严肃地跟新宇谈话,鼓励新宇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就在爷爷诞辰纪念日的前10天,新宇被批准成为光荣的共产党员。当时,江泽民同志亲自到韶山,为毛泽东铜像揭幕,并在韶山宾馆接见了我们全家,对新宇的入党表示了祝贺。2000年,新宇到军事科学院攻读博士学位,同时参军。经过几年的努力,完成了学业,学位论文《毛泽东战略进攻思想研究》,获全国百篇优秀博士论文奖。2007年,新宇从军事学博士后流动站出站。这些年来,新宇还先后完成了《爷爷毛泽东》、《亲情的纽带》、《我的伯父毛岸英》等专着,与妈妈一起主编了《永远的怀念——毛泽东诞辰百周年辑录》、《中国出了个毛泽东》等著作。
 
妈妈教育我们,不要光读书本,还要多参加社会实践。在妈妈的鼓励下,新宇多次跟导师到各地考察战场,参加军事演习。每次考察归来,新宇写出调查报告,妈妈都认真阅读,提出修改意见。那一年,新宇到延安调研,参观了伯父毛岸英上"劳动大学"的窑洞。妈妈详细地了解调研情况,得知当地群众正在建立"毛岸英纪念馆",表示非常支持,并提出了许多指导性意见。妈妈还支持新宇到全国各地去讲课,讲长征、讲毛泽东诗词、讲两弹一星……她亲自为新宇制作多媒体课件,时常忙到深夜,而选用的许多图片,也是她到各地亲自拍摄的。在妈妈的安排和带领下,新宇曾先后四次赴朝鲜为伯父毛岸英扫墓,多次受到金日成等朝鲜领导人的接见。
 
在妈妈的鼓励下,新宇先后担任了北京市西城区政协委员、北京市政协委员,2008年3月,又担任了第十一届全国政协委员。全国政协开会期间,躺在病床上的妈妈,每天晚上都要从医院里打来电话,详细询问开会情况,对新宇写政协提案进行具体指导。去年,新宇应邀到大庆油田讲学调研,回来后,对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学习大庆经验问题向北京市政协作出提案。妈妈对提案草稿逐字逐句进行了修改,她说:"这是尽一个老政协委员的责任。"她病危期间,在南开大学攻读硕士学位的刘滨已进入学位论文答辩阶段。妈妈坚持不让刘滨陪床,让刘滨到天津去参加答辩,完成学业。
 
2003年,我们的儿子毛东东出生了。妈妈又把精力用在了东东身上。她给东东讲述毛泽东的故事,教东东唱东方红、背唐诗,还手把手地教东东写字。为了让东东开阔眼界,接触更多的科学知识,母亲还带东东去看科技电影,让东东认识海洋世界,认识动物和植物……在妈妈的关心教导下,东东一天天健康快乐地长大。
 
妈妈一生平凡而伟大。我们看到,妈妈每天有干不完的事,每天的日程都安排得紧紧张张的。2001年,妈妈被诊断患有乳腺癌,当时已经是中晚期了。从那时起到现在,前后经过了近8年。妈妈始终以乐观积极的态度与疾病作斗争,她从未停止过研究写作、摄影创作和参加各项社会活动。她非常注意维护军人的形象。随着病情的发展,她的右手已经无法抬起,她仍然军容严整地面对公众。正是在高强度的工作中,她的身体状况开始恶化,不得不住进医院治疗,但她在病床上,仍然没有停止工作。
 
今年5月,妈妈病情危重时,汶川发生了特大地震。妈妈在病床上,常常久久地盯着电视屏幕,灾区的一切都牵动着她的心。她和100余名摄影家发出了抗震救灾倡议书,她还参与了中国摄协主席团摄影作品的义卖活动。后来,她已经虚弱得无法说话,只能用口型表达意思,还叮嘱新宇代表全家向灾区捐款,向灾区人民奉献爱心。
 
以前,妈妈曾有一个心愿,是想和爸爸毛岸青一起,共同观看在北京举行的2008年奥运会开幕式。2007年,爸爸去世了,妈妈无限遗憾地说:"明年是主席诞辰115周年,还有奥运会,我们两个本来还有很多想法,还要共同去参加奥运会的开幕式,现在这些愿望,对他来说都不能实现了。"现在,这个愿望,对于妈妈来说,也同样不能实现了。那些天,有人问东东:你知道奶奶去哪儿了吗?不到5周岁的东东伤心地说:"我奶奶上天堂了,跟岸青爷爷在一起了。"
 
妈妈邵华将军和我们永别了。她是一个伟大的母亲,是毛主席的好儿媳、党的好女儿、人民的好战士。她临走时,依然念念不忘韶山的红杜鹃。我们知道,她是要告诉我们,未来任重道远,无论风吹雨打,我们的心都要像杜鹃那样火红。
 
亲爱的妈妈,您的嘱咐我们记住了。我们将更加严格地要求自己,做合格的共产党员,做爷爷毛泽东的好后代。我们要坚定不移地跟党走,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把爷爷开创的事业和良好的家风传递下去。我们将继续努力学习和工作,在以胡锦涛为总书记的党中央领导下,为民族振兴、国家富强,贡献自己的力量!
 
2008年07月18日 《人民日报》
 
 
 
 
 
 
 
 
 
写在父亲毛泽东诞辰110周年之际
 
毛岸青 邵华
 
 
 
时光荏苒,春去冬来。年年春华,岁岁秋实,岁月永远也冲不淡我们对您─ ──敬爱的父亲一代伟人毛泽东深深的怀念之情。
 
每当我们路过天安门广场时,老远望去,有那么多人,排着长队,环绕在您老人家安息的地方,手捧鲜花,缓缓地、缓缓地向您走去……爸爸,那是他们向自己心目中的一座丰碑走去呀!他们中有工人、有农民、有学生、有军人,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满脸稚气的孩子,还有黑皮肤白皮肤的外国人……他们说,看到您,就知道活着的意义所在;他们说,看到您,就知道了前进的方向……
 
爸爸,一个人离开世间27年,依然被那么多人记住、怀念,这是多么让人感动的事情哟!爸爸,您知道吗?围绕纪念堂四周的大理石路面上,已经被前来瞻仰您遗容的人踩了一道深深的脚印。爸爸,您生前反对个人崇拜,可是,您离开我们以后,有那么多人把您奉若神明───我们看到许多家庭把您的画像挂在中堂上,很多出租车司机把您的画像挂在汽车的最前排……他们说,这样,您永远活在人民的心里,是他们永远不落的太阳。我们知道,这不是迷信!这是您深爱的人民在心底呼喊您!怀念您!因为他们知道,是您和您的战友,将他们或他们的前辈,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您的人民向来是吃水不忘挖井人的,他们知道今天的幸福生活,是您和您的战友还有后来人带来的呀!
 
爸爸,我们知道,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您深爱的人民之所以那么爱戴您,是因为您是一位彻底的大公无私者!为了中国革命,您牺牲了自己的爱妻、自己的弟弟、自己的妹妹、自己的侄子,直至自己的儿子,6位亲人啊!"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爸爸,孩儿们知道,这是您心中永远的痛呵。
 
中国革命胜利后,为了巩固来之不易的新中国红色政权,您毅然将自己失散多年的爱子───我们的岸英哥哥───送到异国他乡,送到抗美援朝的战场。您知道,要战争,就会有流血牺牲。可是,有谁知道,为了刚刚站立起来的6万万同胞不再任人宰割,您是怎样把千般担忧、万般惦念压在心底的呀!……后来,岸英哥哥牺牲在朝鲜。多少个日日夜夜,您既要忍受老年丧子的巨大悲痛,又要将这不幸瞒着松林姐姐、瞒着我们。后来,姐姐惊悉噩耗,悲痛万分。她与岸英哥哥结婚刚满一年呀,新婚燕尔,便天各一方。现在,已成永诀……爸爸,姐姐为了不引起您的悲伤,经常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悲痛欲绝。一次,在饭桌上,您看到松林姐姐那双被悲伤折磨得又红又肿的眼睛,刚刚端起碗筷的您,又慢慢地放下碗筷,长叹一声,水米未进便起身慢慢地离开了饭厅……爸爸,我们知道,您是人民的领袖,更是孩儿们的好爸爸!您有伟人的胸襟,更有凡人的儿女情长呀!但您从来不考虑自己的感受,即便在巨大的悲伤面前,您也总是首先想着他人,而自己却默默承受这一切。见到松林姐姐日渐消瘦,您便常常劝慰她说:"战争嘛,总是要死人的。不能因为岸英是我的孩子,就不应该为中朝人民牺牲……"爸爸,孩儿们知道,您说这话时,心里压着多大的悲痛啊!爸爸,孩儿们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祖国母亲和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啊!
 
革命胜利后,您虽身居高位,但您从来不用手中的权力,为自己、为子女谋一点私利。
 
您总是对自己要求那么严!
 
1960年,国家出现经济困难,为了和全国人民一起战胜饥荒,您对身边的工作人员说:"我不吃猪肉和鸡了。猪肉和鸡要出口换机器,我看有米饭、青菜,有油、盐就可以了,我们要和全国人民一起度荒还债。"可是爸爸,您的身体并不属于您自己,而是属于全国人民的。为了您的身体健康,工作人员不得不用"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办法:您不是规定不吃猪肉和鸡吗?他们就琢磨给您弄点鱼和其他肉类。谁知这样一来,您干脆戒了荤菜,只吃米饭和青菜,甚至有时也吃点我们从大连海边捡回捎给您的海菜。工作人员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们合伙找到您说:"主席,您这样下去会把身体搞垮的。党和国家需要您,全国人民需要您啊!"您微笑着道出自己的心思,您说:"全国人民都是这样,我一个吃了不舒服啊!"
 
您不但在饮食上保持着节俭的习惯,在穿着上也十分俭朴。平时只有两套外衣替换着穿。内衣到了补得不能再补的程度才不得不换上件新的。一双深褐色皮鞋,只有在参加大型会议或会见外宾时才舍得穿上。在您身边工作的叔叔阿姨们后来回忆说,这双皮鞋是您主持开国大典时穿过的,后来鞋面上出现了几条裂纹,颜色也褪了不少,鞋后跟的外侧磨去了约一厘米厚。工作人员多次提出做双新皮鞋,您总回答说:"还能穿,还能穿!"
 
关于您的俭朴,一位曾在您身边工作的同志若干年后十分动情地说了这样一段话:"我有罪呀!我现在吃一顿饭所花的费用,相当于老人家半年的生活费… …"爸爸,这样的领袖,人民怎能不爱戴您呢?怎能不怀念您呢?
 
您总是对子女要求很严!
 
记得松林姐姐曾向您要求,将岸英哥哥的遗体运回国内安葬,您却摇摇头说:"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不是还有千千万万志愿军烈士安葬在朝鲜吗?"
 
也是在困难时期,在远郊上大学的李讷妹妹病了。卫士李银桥瞒着您派人去看她,才知她是饿病的。一天,李银桥派人偷偷送去一包饼干,后来,被您知道了。您严厉地责问李银桥:"三令五申,为什么还要搞特殊化?"李银桥不敢大声回答,只是小声嘀咕:"别人的家长也有给孩子送东西的……"谁知这话让您听见了。您火了,拍着桌子对李银桥说:"别人可以送,我的孩子一块饼干也不许送!谁让她是我毛泽东的女儿!"
 
爸爸,我的喝韶山泉水吃湖南辣椒长大的爸爸呀!"奢侈"起来只不过要一碗红烧肉吃的要求,也被您取消了。李讷的一包饼干能值几何?却引来了您的大怒!不为别的,爸爸,孩儿们知道,您满心里装的是人民的疾苦啊,您是要和人民在一起哟!
 
孩儿们至今记得这样一件往事。卫士马维回家,带回一个窝窝头,又黑又硬,掺杂着大量粗糙的糠皮。后来才知道他是按照您的要求把乡亲们碗里吃的东西带给您瞧瞧。马维对您说:"乡亲们就是吃这个东西。我讲的是实话。"您眉头一拧,从马维手里接过窝头,双手发抖,费了好大劲才掰开,将一块放进嘴里,才嚼几口,您的眼圈便红了。您流着眼泪对在场的工作人员说:"吃,你们都吃,都要吃一吃!这就是农民的口粮,这就是种田人吃的口粮……"之后,您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要想个办法,必须想个办法,怎样才能加速实现社会主义。"
 
晚年,您不断思索着这个问题。您深知中国问题主要是解决农民的问题。您知道,中国之所以贫穷,除了底子薄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帝国主义和敌对势力对我们实行经济封锁。爸爸,您深爱的人民知道,不是您不想开放,不是您墨守成规,而是周围的寒流让国门无法打开呀!但您知道,国门必须打开,中国人民必须过上好日子。
 
为了让您深爱的人民过上好日子,您审时度势,亲手推开了冰冻长达23年之久的中美大门。要知道,正是美帝国主义者发动的朝鲜战争,夺去了千千万万的中华优秀儿女,包括您心爱的儿子年轻的生命呀!但为了中国人民的根本利益,为了日后的改革开放,您不以旧怨为念,把橄榄枝伸向了大洋彼岸……
 
爸爸,您一生心里都装着人民,直到晚年病魔缠身,躺在病榻上,您依然时刻想着人民,惦记着他们的疾苦。1976年,您已病入膏肓,治疗十分痛苦,您从未皱眉头,更未呻吟过一声。遇到医务人员紧张而手忙脚乱时,您总是用诙谐幽默的言谈来宽解他们的紧张:"我没什么感觉,不要紧,慢慢来……"对于自己的痛苦,再大您都可以忍受。但就在您逝世前的一个多月───1976年7月28日唐山大地震的消息传来时,您一边听着身边的工作人员读报,一边潸然泪下。您为灾区人民的生命财产受到严重损失而悲痛呀!
 
爸爸,这就是您的为人,这就是中国人民伟大领袖的质朴品格!您心里装着人民,时刻关心他们的疾苦,人民又怎能忘记您呢?我们终于读懂了纪念堂四周那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长久不息的脚步声……
 
每年的9月9日和12月26日,这两个我们生命中不同寻常的日子,纪念堂您慈祥的座像前,总是鲜花簇拥,那是千千万万朵崇敬您爱戴您的心灵之花在向您深情开放。每年的这个时候,您所有的儿女都会如期来到纪念堂看望您。站在您的身旁,我们仿佛回到了您生前与家人团聚、共享天伦的幸福时光;站在您的身旁,我们仿佛听见您谆谆的教诲和爽朗的笑声,我们仿佛握着您温暖的大手,感受到您无比的力量和慈祥;站在您的身旁,我们仿佛看见您严格的目光和深切的期望,心中的誓言升腾而起:作为毛泽东的后代,我们将无愧于您的英名,您的伟大思想,您的智慧、品格将是我们的立人立身之本,将永远伴随着我们一生一世、永无止境。
 
岁月倥偬,百年犹如弹指一挥间,关于您,神州大地上有很多美丽的传说。我们知道,那是您深爱的人民在心底里对您的深深的牵挂和寄托。无论是革命老区,还是改革开放的前沿;无论在贫困山区,还是在繁华都市,每当提起您,谈到您的高尚人格,谈到您的丰功伟绩……人民仍然像您在世那样,激动得热泪盈眶。爸爸,那是您深爱的人民从心底里流淌出来的无尽的思念呀!这思念,像江河一样在神州大地上永远流淌,奔流不息…… 
 
 
 
彩云长在有新天
 
──写在父亲毛泽东逝世30周年之际
 
毛岸青 邵 华
 
 
 
又是一年秋风劲,又是一年九月九。 
 
转眼间,父亲毛泽东离开我们30年了。回想在一起生活的岁月里,我们亲身领略了长辈的慈爱和师长般的关怀;离开您的日子,我们承受着失去亲人的痛苦和无法弥补的遗憾。30年过去了,我们仍无法用泪水和语言,表达我们对您的无限热爱和无穷思念,只好借用您"彩云长在有新天"的诗句为题,来诉说和寄托我们的万般崇敬。
 
您与您的战友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作出了杰出的贡献。您不畏艰难困苦的毅力、勇往直前的意志、铲除丑恶的决心、大公无私的情怀、化繁为简的艺术和白手起家、改天换地、创造奇迹的热忱,处处绽放出革命英雄主义和革命乐观主义的光芒。您不怕鬼、不信邪、不服压,勇敢向神权、帝制、强权等等控制人们思想的妖魔鬼怪挑战,取而代之的是凝聚民心的为人民服务、实事求是、自己动手、自力更生这些精神支柱,是引以为豪的井冈山精神、长征精神、延安精神、西柏坡精神这些精神旗帜,塑造出千锤百炼的红军、八路军、新四军以及董存瑞、黄继光、雷锋、王铁人、焦裕禄等一大批传奇群体、英雄模范,是举世瞩目的原子弹、氢弹、人造卫星等唱响了民族扬眉吐气的动地赞歌。也正是这些特殊的材料,共同构筑了毛泽东时代的瑰丽史诗和不朽丰碑!
 
您始终热爱人民,完全服务人民,让人民作了国家真正的主人;因为您始终热爱祖国,一生为了祖国的崛起,敢想敢干,一切为了国家的强大,敢打敢拼;因为您集农民、军人、诗人、公仆、哲学家、预言家、史学家、外交家、书法家等等于一身,克己奉公,到死方休。正如邓小平所说的,如果没有毛泽东同志的卓越领导,中国革命有极大的可能到现在还没有胜利,我们党就还在黑暗中苦斗。您无愧于炎黄子孙,无愧于革命先烈,无愧于各族人民的爱戴和全世界的尊重。
 
音容笑貌,铭记心头。我们经常听到老元帅老红军说,开慧妈妈牺牲的消息传到第一次反"围剿"的前线,您以极度的痛苦挥泪写下了"开慧之死,百身莫赎"的悼文。在妈妈就义27年后的1957年,还写下了《蝶恋花·答李淑一》这首赞美爱情的感人诗篇。有一次邵华请求您把这首诗重抄一遍以作纪念,您竟将原诗"我失骄杨君失柳"写成"我失杨花君失柳",并自称这里称杨花也很贴切;我们记得,岸英哥哥作为您心爱的长子,第一个报名加入了中国人民志愿军。37天后,28岁的哥哥献身于朝鲜战场。在哥哥牺牲两年八个月零十八天的漫长日夜,您以超人的毅力强忍老年丧子之痛,一起与亲家张文秋妈妈"共守同盟"瞒哄思齐姐姐,而当不得不将这个噩梦揭开时,您大滴大滴的眼泪涌了出来,两手冰凉,自言自语道:"谁让他是毛泽东的儿子呢?"哥哥岸英走后,您常吟咏《长亭怨慢》:"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湖南的同志记得,您第一次回韶山的一大早,不待警卫人员起床,便孤身一人大步走向爷爷奶奶的墓地,游子之情赤子之心无遮无拦。我们记得,1953年朝鲜停战签字的消息传来您兴奋异常地在院子清着嗓子唱了一曲京戏。我们记得,当您啃着卫士从老家带来的难以下咽的窝窝头时,哽咽着泪流满面:"吃,你们都吃,都要吃一吃!这就是农民的口粮,这就是种田人吃的口粮……"工作人员记得,当您看到唐山大地震伤亡几十万人的情况通报,边签字边落泪,直至嚎啕大哭…… 
 
高风亮节,万民敬仰。您为中国革命献出了6位亲人,开慧妈妈为了不出卖党不背叛您而第一个光荣牺牲,接着三叔毛泽覃战场就义,二叔毛泽民惨遭毒害……岸青是您三个儿子唯一的幸存者,而在岸青童年记忆中,对您的概念相当模糊,记得最多的是开慧妈妈的温馨和您远走高飞的故事,是妈妈牺牲时天昏地暗的惊恐,是到处清剿共匪通缉您的喧嚣,是与哥哥岸英弟弟岸龙流浪上海滩头遭受欺负毒打的日子,是一声声爸爸你在哪里救救我们这样撕心裂肺的呼唤!岸英哥哥在苏联军校毕业,是参加过苏联二战大反击的中尉军官,受到斯大林当面嘉奖,1946年回国后您坚决不让哥哥担任领导职务,而是去陕北农村上"劳动大学"。无独有偶,岸青1947年从苏联回国后,您明知岸青身体不好,明知黑龙江克山县流行严重的"克山病",还常有土匪出没,却执意让岸青以"杨永寿"这个流浪时的化名和烈士子女的身份,冒着零下30多摄氏度的严寒,从10月至次年5月到黑山县参加土改试点的全过程。岸青牢记您的嘱咐,扑下身子与农民组织互助组,同吃同住同劳动,并主动利用精通俄语、熟悉算盘和会演奏多种乐器的特长,想方设法宣传政策活跃农村生活,而您却一直压着这事不让公开。
 
克己奉公,爱留人间。您从不主张让子女当官、为子女存款,也没有一个亲属受到特殊照顾。1937年11月,您在延安复信您表兄文运昌,"并无薪水,不宜来此"。1949年刚进京,便收到舅舅杨开智希望在北京安排工作的信。10月9日,您回信"在湘听候中共湖南省委分配你合乎你能力的工作,不要有任何奢望,不要来北京。湖南省委派你什么工作就做什么工作,一切按正常规矩办事,不要使政府为难。" 同年10月,表舅向立三来信希望为他的另一位亲戚在长沙谋个"厅长方面位置",您让岸英代您写信:"新中国之所以不同于旧中国,共产党之所以不同于国民党,毛泽东之所以不同于蒋介石,毛泽东的子女妻舅之所以不同于蒋介石的子女妻舅,除了其它更基本的原因之外,正在于此:皇亲贵戚仗势发财,少数人统治多数人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靠自己的劳动和才能吃饭的时代已经来临了。"江泽民同志在韶山看到岸英哥哥这封信后,曾感慨万千地说:"如果我们每个共产党员,都像毛岸英烈士信上所写的那样,我们的党一定兴旺发达。"而在自己日常生活上,您总是抠来抠去,一件衣服一穿就是几十年也舍不得扔掉,经常以"我岁数大了,穿旧衣服舒服"为由不做新衣。您有两件毛巾布做的睡衣,时间长了到处都是窟窿没法缝补,工作人员趁您休息换了一件新睡衣,您发现后很不高兴,一再追问旧睡衣哪里去了,工作人员无奈只好物归原主方才罢休,这两件睡衣一直陪着您逝世。后来,人们数了数,两件睡衣分别打着59块和67块补丁。
 
日月如丸(注),历久弥珍。邵华父亲陈振亚在新疆遇难后,邵华姐妹三人跟随妈妈张文秋,度过了4年的铁窗生涯,面对敌人的严刑拷打威胁利诱,宁死不屈,邵华和一起被关押的20多位小朋友从此有了"小八路"的美誉。若没有您和周恩来的营救,邵华一家和100多名共产党员不可能于1946年6月回到延安,跟随革命队伍转战南北。难忘幸福时光。当年,思齐姐姐和岸英哥哥结婚后,被戏称为"拖尾巴虫"的邵华时常跑进中南海,邵华从此学会了照相,为您留下了许多珍贵镜头。正是您亲自征求亲家张文秋的意见,才成就了共和国双重亲家的佳话。难忘"文革"时,我们遭"四人帮"诬陷,被隔离到北京西郊的山脚下,除了看书学习,就是负责铲平一个又一个坟头。漫漫长夜,我们期待着像从前一样围绕您身旁聆听教诲,说古论今,品诗赏词,设法尽点孝心,享受家人团聚的天伦之乐,谁知等到的却是与您永诀的噩耗!在为您治丧期间,我们一家三口被"四人帮"排斥在外,没有资格为您老人家守灵,不能列入遗体告别的亲属名单和行列,只能在家里设下灵堂,只能和群众一起在天安门广场与您的遗体告别。30年了,这种遗憾和内疚无法抚平,时时涌上心头,漫上眉间。
 
彩云长在,为您而歌。您离开我们的日子越久,我们的思念越深,敬意越浓。当时我们年轻,还体验不到您的思想精髓,还理解不到您的治政奥妙,还意识不到您的人格魅力,甚至还展望不到您产生的久远影响。离开了您的日子,我们静对历史、面对现实,才逐渐认识到您所从事的伟业多么光彩,毕生的主张多么鲜明,精神的启迪多么深切,引领的道路多么宽阔!为了学习宣传您的光辉思想,实践您的亲切教诲,感受祖国的历史巨变,岸青克服病痛的折磨,和我带着新宇回到故乡韶山,一次次寻访根据地,重走长征路,记录红色革命史,累计编著出版文学作品和研究专着60余部2000余万字,编著和出版摄影专辑、影视作品20余部。其中,在纪念开慧妈妈诞辰90周年主编的《娇杨》画册,在纪念您百岁和110周年诞辰主编的《中国出了个毛泽东(画卷)》、《中国出了个毛泽东》(系列丛书),"我们的父辈丛书"还获得了第八届中国图书奖和首届"青年优秀图书奖"。今年,我们还主编了《诗人毛泽东》和《毛泽东诗词邮票(珍藏册)》,并结合纪念建党85周年和长征胜利70周年,为您和伟大的党谱写了系列歌曲。这些弘扬红色文化的作品,都以其教育意义深刻得到社会的广泛认同。我们还最想告诉您的是,儿女们现在都心随您愿,在党和人民的关怀中健康成长。我们的孩子新宇在您离别时只有6岁,他喜欢您给他取的"新宇"这个名字,更喜欢研究您的思想,立志潜心学问,获得了博士学位,编著和发表了近千万字的专着和文章。代表作《毛泽东进攻战略思想研究》获得了全国百名优秀博士论文奖;《爷爷毛泽东》发行量超过10万册,还获得了第八届共青团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作品奖。您的重孙小东东在您诞辰110周年之际的2003年12月26日出生了,现在他已上幼儿园念书识字啦,会用稚嫩童声朗诵您的诗作、为您咿呀唱歌……敬爱的父亲,当您离开我们的日子越久,我们的思念越深,敬意越浓。30年了,斗转星移,岁月更替,我们夫妇俩已步入老年,纵有一次次缅怀、纵有千言万语,都难以表达您对我们的养育之恩、关爱之情,只有将我们为您创作的歌曲──《父亲》,深深地藏在心里:
 
夜深人静的时候/总是最想你的时候/闭上眼睛/历历往事涌上心头/你慈祥的目光/是一份爱的暖流……
 
你总是告诉我/风风雨雨要勇敢接受/坎坎坷坷要坚强追求/无论走多远啊无论走多久/梦里总有你向我不停地挥手。
 
夜深人静的时候/总是最想你的时候/紧握你手/千般叮嘱在我心头/你亲切的关怀始终在我身后。
 
你总是告诉我/意志如铁壮志不言愁/坚定信仰百折不回头/无论走多远啊无论走多久/身后总有你陪我默默一起走!
 
毛主席纪念堂自1977年9月9日开放以来,至今已接待了1.4亿多中外瞻仰者;为什么一盒普通的《红太阳》系列的歌曲磁带,创下了100万盒的销售纪录,一本美国人特里尔着的《毛泽东传》在中国发行量达到120万册;为什么各种红色旅游红色收藏热潮迭起,迅速发展为一个新兴产业并引发全球的毛泽东研究热、影视热、收藏热等文化大潮;为什么各地群众、企业自发为您修建纪念馆和经常举办图片展、资料展、歌咏比赛、诗词朗诵会、舞蹈音乐会等各种文化主题活动;为什么"毛泽东纪念馆网站"开通两年访问量超过600万人次;为什么在香港澳门回归、在神舟五号、神舟六号上天、在三峡大坝落成、在青藏铁路开通等大喜日子里,我们格外思念您
 
长江后浪推前浪,长征接力有来人。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的征程中,党和人民始终以您为荣、为您而歌。在您诞辰100周年之际,江泽民同志书写了"毛泽东同志永远活在人民心中"的题词;在您诞辰110周年之际,胡锦涛总书记在讲话中指出"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我们都要始终高举毛泽东思想的伟大旗帜"。这些树旗帜、励斗志的亲切话语,必将激励着中华儿女再接再厉、高歌猛进,走向新的辉煌!
 
注:日月如丸:韩愈《秋怀诗十一首》之九:"忧愁费晷景,日月如跳丸。"晷景,日影。以跳丸比喻日月运行,言时间过得很快。
 
《人民日报》 (2006-09-09 )
 
 
 
想您,亲爱的妈妈!
 
——纪念杨开慧烈士诞辰100周年
 
毛岸青 邵华
 
 
 
今年是中国共产党建党80周年,又是最早的党员之一的您——亲爱的妈妈杨开慧诞辰100周年。亲爱的妈妈,缅怀您,缅怀过去的风风雨雨,这是缭绕我们心头最永远的"痛"和"爱"。亲爱的妈妈,您知道吗?在您孩子们的心目中,您是永存的,您29岁的生命永远是那么年轻!
 
70年前,反动派的一声罪恶枪响,您便从此倒在了血泊中……70年后的今天,让人想起来仍不寒而栗,在那专门囚禁和屠杀革命党人、充满血腥味的阴森森的大牢里,任皮鞭、压杠、老虎凳、竹签在您那女儿身上疯狂地肆虐。亲爱的妈妈,您能不痛吗?您把嘴唇一次次咬出了血,可您就是不屈服:"要打就打,要杀就杀,我什么都不知道!"敌人用尽了种种酷刑,最终只得利诱您:"只要声明与毛泽东离婚,就可以获得自由。"可令敌人没想到的是:这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只要",却是您贞操和信念的全部!您把对父亲、对革命、对孩子的点点滴滴的爱都浓缩在这个"只要"里。亲爱的妈妈,你柔弱的双肩就那样肩负着历史赋予您的光荣使命:"死不足惜,但愿润之革命早日成功!"面对您这样一个坚强刚毅、早已把死置之度外的革命战士,敌人还能指望从您口中得到什么呢!亲爱的妈妈,您真的很伟大,宁可牺牲所有的钟爱,也要保护好党的事业!正因为这样,亲爱的妈妈,您用鲜血写出了一首远胜于《上邪》的诗章,您用生命谱写了一首对爸爸忠贞不渝的爱情绝唱!70年后的今天,您的孩子仍被您的惊世壮举所震撼!
 
亲爱的妈妈,如今已进入了21世纪,您曾梦寐以求并为之奋斗、献身的新中国,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特别是20来年的改革开放,中华民族在世界上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位置,并重新塑造了自强不息而腾飞的形象。一切的一切都与您当初生存的那个时代相差得太多太多,一切的一切都是您当初根本不可能想象得到的———可是亲爱的妈妈,无论时光如何飞逝,无论时代如何变迁,都无法改变您的孩子对您的深切思念。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和越来越多的皱纹爬上我们的额头,对您的思念变得更加深切并与日俱增。妈妈,您永远是那么年轻——白衫黑裙,满头秀发,一双明眸,秀丽而刚毅……
 
想您,亲爱的妈妈!每当想您,在我们的心头,对您的崇高敬意便油然而生。是的,妈妈,您真的很伟大,早在鲁迅先生用阿Q为时代写真之际,您这个出生在有名望的进步知识分子之家的少女,不但没有点滴娇慵,还远远走在了时代的前面。您感受着"五四运动"带给您的深深激励,毅然剪去了长发,向封建卫道士们发出挑战,蔑视着他们所谓"男不男、女不女"的冷嘲热讽,昂首挺胸走进教会学校,拒绝礼拜上帝而率队冲出校门,走上街头,向旧世界旧中国呐喊示威!您一个女孩子家却和很多热血男儿一样关心着国家民族的前途命运。您把自己对革命的思考写进了"向不平等的根源进攻"、《呈某世伯的一封信》中,您是那么地与众不同而又令人刮目相看!最重要的,还是您勇敢地选择了爸爸——一位一无所有,但却最清醒、最睿智的农民的儿子。您不但是爸爸最亲密的知己、夫人、助手,更是他志同道合、并肩作战、共同前进的战友。就因您与一位革命先驱者同步,时代便赋予了您常人所不能肩负的历史使命。不是吗?您选择了爸爸,便从此选择了付出!早在爸爸从事建党活动而经费奇缺时,您便动员外婆,不顾家中经济困难,毅然把外公去世时亲友送的一笔奠仪费,捐作了建党活动经费。也就是那一年,您光荣地加入了社会主义青年团,成为湖南发展的第一批团员。次年,中国共产党诞生后,您又成为最早的党员之一。从此,您便长期担任党的机要工作和交通联络工作。在那白色恐怖、浓云低垂的湘江、黄浦江、珠江、长江边,您和爸爸为了革命四处奔走。亲爱的妈妈,多少个不眠之夜,您悄悄为伏案疾书的爸爸热好饭菜,沏上热茶,缝补衣裳,烧红炭火,倾听窗外一切可疑的声响……在东方欲晓的时候,您又悄悄把爸爸得以搁笔的"定稿"逐字逐句地誊清……著名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其中就凝结着您的心血!
 
妈妈,您追随着爸爸在上海、长沙、韶山、广州、武汉到处奔波,您的孩子便也在幼年时就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可无论环境多么险恶,无论走到什么地方,有您,我们就有了温馨的家;有您,我们便真切地感受着爱与被爱。妈妈,您累吗?爸爸需要您,革命需要您,您的孩子同样离不开您!可是妈妈,那些让您辛苦操劳的日日夜夜,却成了您人生中最充实、最幸福的时光!因为更残酷的现实就摆在您的面前,为了革命,爸爸不得不在您的娘家、湖南板仓与您分别。爸爸走后,您突然发现曾经稔熟的一切都生疏了、隔绝了!多么可怕,您对爸爸从此再也无法事必躬亲了,再也不能够"重比翼,和云翥"了!您在《偶感》一诗中写道:"念兹远行人,平波突起伏……足疾是否痊,寒衣是否备?孤眠谁爱护,是否亦凄苦?"留给您的只有欲哭无声的痛苦思念和无尽担忧!从十年前发现的您牺牲那年秘藏在墙壁里的手稿中,我们真切地体味出您对爸爸的挚爱是怎样地催人泪下!可就在那"天阴起朔风,浓寒入肌骨"的日子,您仍不能忘却革命,您仍在板仓坚持地下斗争,即便后来与上级组织失去联系,您也仍在杨柳坡、象牙山等地召开会议,领导了长沙、平江、湘阴边界的地下武装斗争,直至您被捕而壮烈牺牲。
 
亲爱的妈妈,失去您的日子,爸爸又是何等地痛苦!爸爸因"失"之痛,才写下了"开慧之死,百身莫赎"这样沉重的句子,才留下"女子革命而丧其元,焉得不骄"的赞语,才谱下《蝶恋花·答李淑一》这首千古绝唱。在中国,乃至世界,谁都知道,"骄杨"就是您!"我失骄杨"的悲哀和缅怀之情,几乎笼罩了爸爸的一生。60年代初,我们请求爸爸把《蝶恋花》写给我们的时候,爸爸提笔把"我失骄杨"写成了"我失杨花",当时我们还以为是他老人家的笔误,可爸爸却缓缓地说:"称'杨花'也很贴切。"原来,爸爸是有意写成"杨花",我们从爸爸凝望着窗外的眼神里,似乎看到了杨花似雪,纷纷扬扬于春天的绿海之中,弥漫于无限山河之间……亲爱的妈妈,爸爸对您的爱,对您的怀念之情,是我们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爸爸曾深情地对我们说:"你们的妈妈是有小孩子在身边时英勇牺牲的,很难得啊!"爸爸完全能想到革命者和母亲集于一身的您,在最后的日子里处境的极度艰难和精神上的无比强大!是的,妈妈,即使您在大牢里被敌人折磨得遍体鳞伤,死去活来,您也忍着疼痛给岸英哥哥讲光明的故事,讲爸爸所做的一切不只是拯救一时一地的饥寒交迫,而将事关华夏的千秋万代!就是为了这个"千秋万代",您才忍心抛下身边的亲骨肉,您才忍心抛下所有爱您的和您所爱的人,坚定地跨进了永生之门。亲爱的妈妈,您听见您的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了吗?没有了妈妈,没有了家,三个孩子如何生存?他们只能成为上海滩的流浪儿……若不是失去您亲爱的妈妈,岸龙怎么会早夭?岸青怎么会落下终身也弥合不了的心灵创伤?
 
亲爱的妈妈,您用鲜血和生命为党赢得了光荣,也赢得了千千万万人民对您的崇敬和热爱。在您的生前身后,板仓的乡亲们都称您为霞姑娘,把您比做红霞,在深情地讲述着您的娴静、高雅、端庄、善良,讲述着您一件件朴实而感人的故事!10年前老家长沙县的乡亲们捐资修建了您的汉白玉雕像,从此,您便神采奕奕地矗立在板仓这块英雄的土地上,仿佛又肩负起新的历史使命:告诉一代又一代人,今天的生活来之不易,它是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要珍惜啊,珍惜!……
 
亲爱的妈妈,英雄的妈妈,我们爱您,想您——永生的妈妈!您知道您的孩子是多么地爱您、想您,多少次,我们在梦里与您相逢,多少次,我们又被噩梦惊醒,这就是永远填补我们心灵饥渴的"爱"和"痛"……妈妈,今年是您诞辰100周年,虽然您不能成为世纪老人,我们也从来无法向您尽孝,可您被一代又一代人所敬仰,也将被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所颂扬。亲爱的妈妈,您永远是那么年轻:满头秀发,白衫黑裙,一双明眸,秀丽而刚毅…… 
 
《人民日报》2001.10.24 
 
 
 
泪洒平台祭岸英
 
刘松林
 
 
 
在中央领导和中央军委的亲切关怀下,在总参领导和负责具体工作的同志们的精心安排下,毛岸英烈士亲属代表团于5月11日和13日分两批抵达了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的首都平壤。我和邵华及我的孩子们一行9人是第一批,岸英的妹妹李敏、李讷,她们的孩子,邵华的孩子,以及毛泽民叔叔的后人是第二批。 
 
5月是朝鲜最美的时候,到处姹紫嫣红、绿荫浓浓。但我的心不在这里,它早已飞到了朝鲜的北方,飞到了靠近鸭绿江的大榆洞。
 
大榆洞距我国辽宁省的宽甸更近,这里是1950年10月志愿军跨过鸭绿江后司令部的第一个所在地。
 
岸英就牺牲在这里!岸英就牺牲在大榆洞!爸爸生前就要我去看看岸英牺牲的地方!
 
我清楚地记得,1959年第一次给岸英扫墓的情景。临行前,爸爸深情地说,"去吧,孩子,代我问岸英好。说我很想念他,爱他,但我无法去看他。"爸爸叮嘱我们:"去朝鲜扫墓,不要惊动朝方,给朝鲜政府添麻烦。不要登报。一切开支,包括往返路费,由我出,不要花公家的钱。"遵照爸爸的要求,我和邵华在安东驻军某部政委任荣同志的帮助下顺利地来到平壤,找到了桧仓志愿军烈士陵园。后来朝方从我们给岸英的花圈挽联上知道我们来过了。当时,志愿军虽已回国,因有一些善后工作需要处理,进出朝鲜还很方便。从朝鲜回来后,我向爸爸汇报了给岸英扫墓的情况。爸爸问得很仔细,我给爸爸画了陵园和岸英墓的方位图。爸爸沉思良久,突然对我说:"思齐,你有机会时,去看看岸英牺牲的地方。"话语满含凄楚,我深深地感到父亲心中老年丧子之痛,我的心随之而颤抖。爸爸接着说:"思齐,我难为你了。"我泪流满面。从此,大榆洞成了我魂牵梦系的地方。
 
20多年前,当我第一次遇到赵南起同志时,他深情地回忆了他与岸英在大榆洞度过的虽短暂却无法忘却的日夜,对我清晰地描述了大榆洞的山山水水,还有他与岸英同住过的小木屋以及那座遇难前还在里面工作的、作为志愿军司令部作战室的小木房……还有同志告诉我,岸英牺牲那天,美机来得非常突然,它们先从大榆洞的上空飞过,没有作盘旋和侦察,却又突然飞返。这时,岸英还在作战室,听到飞机的轰鸣,岸英冲了出来,往防空洞跑去,但凝固汽油弹已经落下,熊熊的烈焰吞没了他……从此,在我的脑海中经常出现这个我从没到过的小山坳。夜里,在梦中,不知多少次来到这个似乎已经十分熟悉的地方,我在这里四处寻找、徘徊、游荡,只是盼望能见到岸英,哪怕与岸英只是擦肩而过,只是远远地看一眼岸英那逐渐消失在远方的背影……
 
这些年来,我一直没有寻找到去大榆洞的机会,这之间的坎坎坷坷自然难以尽述,但主要原因是,我一直记着父亲的话,不要给朝鲜政府添麻烦。父亲一向对子女要求严格,绝不允许子女以他的名义向组织上提要求、办事情。我几次扫墓,或者是跟随国家和军队的代表团出去,或者是自费参加旅游团出去。这次组建毛岸英烈士亲属代表团时,我突然意识到必须提出请求,到大榆洞去寻访烈士牺牲的具体地点,这也许是我此生最后一次机会了,否则我将抱憾终生,对不住父亲,对不住岸英,也对不住我自己。我提出了请求,并再一次拜访了赵南起同志,他一遍又一遍地向我讲述了那个小山坳中的每一道沟沟坎坎、矿洞、猫耳洞、轰炸前的作战室、与岸英同住的小木房……
 
5月12日清晨,也就是我们到达朝鲜的第二天,在我国驻朝武官杨锡联将军夫妇的带领下,我及4个孩子乘车向大榆洞奔去。
 
经过近4小时的车程,大榆洞终于到了。下车后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志愿军司令部后来既做指挥部又做防空洞的矿洞口。我虽从未到过大榆洞,但是我却感到我对她是那么的熟悉。我沿着熟悉的矿洞、熟悉的小路、熟悉的小山坡找到了小山坡上的一块小平台,小平台上长着几株大松树。解说员告诉我,这座小平台就是当年被凝固汽油弹烧毁的那座小木房、也就是当年志愿军司令部作战室的基址。
 
我沿着小平台向山上走去,又找到了据说是当年彭德怀同志的住处和矿道的另一个出口。我觉得我们走了很远很远。山上山下苍松翠柏,浓绿笼罩着整座整座的山坡和山下的小沟。人若没有记忆,谁也不会想到50年前这里曾经遭遇过一场烈火的洗劫,在这场烈火中曾经有人为了保卫和平而失去了生命。和平,只有在这种强烈的对比下人们才会倍感珍惜。
 
我从山上眺望,山下的一切都与赵南起同志描述的一一吻合。
 
但我还在徘徊……
 
在哪里啊?岸英,你到底倒在哪里啊?我的心在悲痛中呼喊!我沿着原路缓缓地踱回平台,仍在不断地寻找,希望能有新的发现。武官杨锡联将军慢慢地对我说:"看来就在这小平台周边30米之内了。"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是啊!55年前的事了,考虑到这漫长的岁月,这已经够精确了。朝鲜的同志说:"朝鲜的山山水水遍染着中国人民志愿军的鲜血!"数十万烈士为了和平奉献了他们的生命,今天又能到哪里去寻找他们倒下的地方?
 
就是这里吧。
 
站在这小小的平台前,望着罩在平台上的那层厚厚的松针,想着松针下那被烧焦了的浸透了岸英鲜血的泥土,我再一次感受到"心碎"这两个字的分量,它重得使人无法承受,它所蕴含的决不仅仅是悲痛、悲伤和悲愤。此时,我不禁回想起岸英曾带着浓浓的诗意对我说过:"大地是人类的母亲。"
 
岸英,他正是在朝鲜母亲的怀抱中流尽了最后一滴鲜血,献出了最宝贵的年轻的生命。岸英,正是在烈焰燃烧,在他的生命处在极度痛苦的时候,朝鲜母亲将他拥入自己的怀抱。
 
我将一束鲜花献给了这块土地,将一杯家乡的醇酒缓缓地洒向了这块土地,带着我的泪水和思念、也带着我的祝愿。我终于找到了我心中的圣地!我终于完成了父亲40多年前对我的嘱托!
 
5月14日,我们全团奔赴桧仓志愿军烈士陵园,这里安葬着134位志愿军烈士。当我们到达陵园时,朝方早已做好了各方面的准备。礼兵伫立在各自的岗位。为了表达对英烈的崇敬之情,全团人员簇拥着花圈沿着那象征着240万志愿军战士的240级石阶缓缓而上。在向烈士们敬献花圈和默哀后,我代表全团成员向安息在这个陵园中的烈士以及牺牲在伟大的抗美援朝战争中的数十万中朝烈士表达最崇高的敬意!向在金正日总书记领导下的伟大的朝鲜人民致以最诚挚的祝福!
 
我在祭文中,禁不住向岸英倾诉我的悲痛和思念。
 
我对岸英说:"岸英,你离开我已整整55年了,但我却仅仅给你扫过4次墓,今天是第五次。可是岸英,你知道吗,多少次当我苦苦地思念你时,虽然我们相隔万水千山,你的陵墓都会在我眼前出现。我多么羡慕那些能常常在亡夫的墓前倾诉心中思念的妻子!
 
"岸英,记得你赴朝的前夜再三叮嘱我,要我每个周末都去看望爸爸;爸爸生前,曾托我代他向你问好。要我告诉你,他想念你,他爱你,但是他无法来看你。现在爸爸也去了,已经离开我们30个年头了。岸英,我常想,要是真有另一个世界该多好啊!岸英,要是真有另一个世界,请你代我问候爸爸,请你代我照顾爸爸。请你告诉爸爸,我想念他老人家,非常非常想念。
 
"岸英,今天我带着孩子们前来给你扫墓,他们崇敬你、思念你。我老了,已经不是当年的思齐了;岸英,一旦我因年迈或疾病不能再来给你扫墓,他们会代我来的,你永远都是他们的亲人!
 
"为了捍卫世界和平,为了维护人类的正义事业,为了捍卫朝鲜的独立自由,岸英,你和你的战友们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你们的牺牲已化作一种崇高的精神,成为中华民族不畏强敌、不畏艰险、百折不挠精神的一部分。
 
"岸英,我要告慰你的是,你和你的战友们可以安息了。今天的中国已不再是上世纪初那个羸弱的中国,以胡锦涛同志为总书记的党中央继承和发扬了我党一贯的优良传统,正在带领全国人民努力建设我们的祖国。我深信我们的祖国必将日益富强、国泰民安。"
 
泪水伴着我读完祭文。为了能在人们散去之后,再返回来与岸英独处一会儿,我匆匆地走下了台阶,种植下朝方早已为我备下的那棵柏树苗,我在心中默默祝愿,愿它能枝叶茂盛,愿它能万年长青,愿它能替我永远陪伴岸英、永远守护安息在这里的134位烈士们! 
 
《人民日报》 2006-05-27
 
 
 
怀念父亲毛岸青
 
毛新宇
 
 
 
2007年3月23日凌晨,敬爱的父亲毛岸青永远离开了我们。他走得那么安详,那么从容。父亲生前默默无闻地工作,平平凡凡地生活。而在他离开人世的时候,却得到人们那么深沉的缅怀。人们都说,毛岸青是个"凡人",正因他平凡才越显得伟大。他一生历经坎坷,备尝艰辛,但他做了许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他无愧是毛泽东和杨开慧的好儿子。这些天来,一批又一批的人前来吊唁,一批又一批花圈摆满灵堂。党政军领导同志来了,家乡的乡亲们来了,各界的朋友来了,外国友人来了……在全国各地,还有千千万万的普通群众,在各地用各种不同方式表达自己的怀念和哀思。在他的告别仪式上,胡锦涛、江泽民、吴邦国、温家宝、贾庆林、曾庆红等中央领导,郭伯雄、曹刚川、徐才厚等军委领导亲自参加。我想,这正是对父亲伟大而平凡的一生的最高褒奖。
 
站在他的灵前,往事一幕幕在我眼前浮现,此时此刻,我是多么怀念他啊!
 
父亲经历了不平凡的童年。1927年秋天,爷爷领导秋收起义,带着部队上了井冈山。奶奶带着三个幼小的孩子──我的父亲毛岸青和伯父毛岸英、叔叔毛岸龙,在家乡坚持秘密革命斗争。奶奶深爱自己的孩子,同时也深知在那腥风血雨的日子里,地下斗争的严酷性。在给亲属的一封信中她写道:希望三个孩子将来能够在春天的花园里自由地成长,不再受暴风雨的侵袭。然而,1930年10月的一天,奶奶被敌人抓进监狱,她柔弱的身躯经受了严刑拷打,又毅然扯断那割舍不断的母子深情走向刑场,当时只有29岁。从此,父亲兄弟三人,永远失去了母爱。
 
在地下党组织的营救下,父亲三兄弟逃出虎口,来到了上海。叔叔毛岸龙因病早逝。由于形势恶化,伯父和父亲流落街头,过了五年悲惨的弃儿生活。多少年以后父亲向我回忆到这段苦难生活,还感慨地说:"那时,我和哥哥毛岸英就像《三毛流浪记》里的三毛一样,什么苦都吃过。"
 
1936年,伯父和父亲被党组织重新找到,托友人送往苏联。他们在国际儿童院十年制学校学习,父亲化名杨永寿,俄文名郭良。1938年3月4日,父亲和伯父有生以来第一次接到来自远方延安的爷爷的亲笔信。信中写道:"亲爱的岸英、岸青:时常想念你们,知道你们情形尚好,有进步,并接到了你们的照片,十分的欢喜。现因有便,托致此信,也希望你们写信给我,我是盼望你们来信啊!"骨肉离散十多年,这封短短的信,倾注了爷爷对两个儿子多少思念之情!爷爷不仅惦念着伯父和父亲的生活,更关心他们的成长进步。爷爷鼓励伯父和父亲努力学习,一次次给他们和他们的同学寄书。1941年寄书的一张书单上,就有《精忠岳传》、《官场现形记》、《三国志》、《水浒》等21种,共60余本。1942年1月,爷爷在写给伯父和父亲的信中嘱咐说,要趁着年轻,多学自然科学。"目前以潜心学习自然科学为宜,社会科学辅之。将来可倒置过来,以社会科学为主,自然科学为辅。总之注意科学,只有科学是真学问,将来用处无穷。"爷爷是中国共产党的领袖,在国际上享有很高的威望;伯父和父亲在学校学习好,成绩优异,连续几次跳级。爷爷在信中提醒他们说:"人家恭维你抬举你,这有一样好处,就是鼓励你上进;但有一样坏处,就是易长自满之气,得意忘形,有不知脚踏实地、实事求是的危险。你们有你们的前程,或好或坏,决定于你们自己及你们的直接环境"。这些话使伯父和父亲深受教育,对他们一生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在炮火连天的苏联卫国战争中,伯父主动报名参军,成为一名苏军坦克连的指导员,随部队与德国法西斯作战。在后方,父亲和当时在苏联的贺子珍奶奶、李敏姑姑,积极参加支前活动,挖战壕、伐木头、送物资、运伤员,为反法西斯战争做出了贡献,成为一名坚定的国际主义战士。正因为这样,2005年4月,父亲和其他20多名当年在苏联的中国老战士,得到了俄罗斯政府颁发的苏联卫国战争胜利60周年纪念勋章。
 
1946年1月,岸英伯父回到祖国。爷爷见到他欣喜异常,给仍在苏联学习的我的父亲去信写道:"看见你哥哥,好像看见你一样,希望你在那里继续学习,将来学成回国,好为人民服务。"后来他们之间的通信,有的通过伯父转。爷爷在给伯父的一封信中写道:"永寿这孩子有很大进步,他的信写得很好。复他一信,请你译成外国语,连同原文,托便带去。"父子之情跃然纸上。1947年9月,父亲回到祖国。爷爷给伯父去信说:"岸英:告诉你,永寿回来了,到了哈尔滨","这个孩子很久不见,很想看见他。"是啊,1927年分别,那时我父亲才4岁,现在,爷爷多想见到颠沛流离的儿子啊!但是,就像伯父刚刚回国,爷爷就把他送到农村参加劳动,上"中国的劳动大学"一样,父亲也被安排到农村参加土改试点和农业劳动。他去的地方是黑龙江省克山县,那里生活艰苦,土匪猖獗,疾病流行,当时气温低达零下30多摄氏度。父亲与农民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整整8个月,参加了当地土改试点的全过程。
 
新中国成立初期,父亲到中共中央宣传部马列著作编译室从事俄文翻译工作。他精通俄文,工作勤奋,风华正茂,才思敏捷,对工作精益求精。他先后参加翻译了列宁著作《我们究竟拒绝什么遗产》、《俄国工人报刊的历史》等,编入《列宁全集》;翻译了斯大林著作《民族问题与列宁主义》、《马克思主义和语言学问题》等,编入《斯大林选集》;还翻译了《斯大林是马克思主义辩证方法的巨匠》和《联共(布)关于青年工作的两个决议》等政治理论书籍和重要历史文献。马列经典著作的翻译,需要很深的理论基础和扎实的俄文功底,要求严,标准高,父亲出色地完成了翻译任务。所有这些,以前很少有人知道,父亲也从未提起。多少年后,当人们在国家图书馆、在人民日报上查到这些译着和译文时,才大吃一惊:在两三年的时间,他竟然翻译了这么多著作!有关部门认定,毛岸青是我国马列经典著作的优秀翻译家,是经典著作翻译战线的前辈,为传播马克思主义真理做出了重大贡献。
 
新中国成立之际,伯父毛岸英与我的大姨刘思齐喜结连理。在他们家,父亲认识了大姨的妹妹──我的母亲邵华。1950年10月,伯父报名参加志愿军,投身伟大的抗美援朝战争,同年11月25日在朝鲜壮烈牺牲,年仅28岁。爷爷老年丧子,大姨失去了亲爱的丈夫,我的父亲失去了相依为命的兄长。伯父的遗骨没有运回国内,在朝鲜就地安葬。从那时起到现在半个多世纪中,大姨、母亲和李敏、李讷两个姑姑,都曾不远千里到朝鲜为岸英伯父扫墓,我本人也去过四次,两次受到金日成主席接见。然而遗憾的是,父亲一次都未能踏上朝鲜的国土,去看望他亲爱的哥哥。
 
1953年,父亲因病赴苏联治疗,回国后到大连休养。爷爷时刻关心着父亲,嘱咐他好生静养,以求痊愈,同时还十分关心父亲的婚恋生活。在爷爷的支持下,父母由相识到相知,由相知到相恋,终于在1960年建立了幸福的家庭。
 
父母回到北京后,在爷爷身边度过许多幸福的时光。爷爷时常向他们讲起杨开慧奶奶,他说,当时在党内,开慧是坚决主张武装斗争的。爷爷还手书了他的诗词《蝶恋花·答李淑一》,送给我的父母。第一句"我失骄杨君失柳",写成了"我失杨花君失柳",母亲提醒说,是不是有笔误?他回答,作为亲人,称为"杨花"也很贴切。后来,父亲多次和我谈起这段往事,我十分感叹。我想,奶奶确实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女性。为了革命事业,为了坚贞爱情,她舍弃自己三个年幼的孩子和年迈的母亲,大义凛然走向刑场,她不愧为"骄杨"的称号,她也是那洋洋洒洒,把春天带给人间的"杨花"。
 
1970年1月17日,我降生到这个人世间。这给父母,也给年过古稀的爷爷带来了欢乐。从我懂事的时候起,爸爸妈妈就对我进行革命传统教育,给我讲爷爷的和革命先辈的故事,教我背诵毛主席诗词,唱革命歌曲,鼓励我好好学习,健康成长。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洒满了党的阳光。
 
1976年9月9日,爷爷毛泽东离别了人世。在家里布置的简单的灵堂里,爸爸拉着6岁的我,站在爷爷的遗像前,说:"新宇,来,咱们向爷爷宣誓,一定要继承他老人家的遗志。"于是,就留下了那张我们父子庄严宣誓的照片。
 
从那时到现在30多年,我亲眼看到父母为宣传革命传统,宣传毛泽东思想,孜孜不倦地工作。1977年,爷爷逝世的第一个春天,父母带着我回到故乡韶山。他们发表了脍炙人口的散文《我们爱韶山的红杜鹃》,这篇文章后来被编入中学的语文课本。在韶山爷爷故居里,父亲还用中文和俄文写下了题词"我酷爱韶山",妈妈和我也在下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在纪念爷爷毛泽东诞辰100周年前夕,父亲和母亲共同主编了27卷本大型丛书《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为收集材料,组织书稿,父亲不顾70岁的高龄,带着妈妈和我,与工作人员一起坐着一辆面包车,跑遍全国十多个省市。他主持召开调查会,访问当事人,审定选题、提纲和书稿,每天忙个不停。经过两三年的努力,这部书终于和读者见面了。他先后参加编著了几十部著作,在报刊上发表了许多文章,还策划制作了多部影视、音乐作品。他组织整修奶奶杨开慧和其他烈士的陵园,寄托对先烈的哀思;他关心老少边穷地区的经济建设,资助失学儿童,为城乡建设建言献策……
 
对我来说,父亲是一位慈父。他对我讲话从来轻言细语,透着无限的关爱。小的时候,他给我讲过许多故事,从中国的古典文学名著《东周列国志》、《三国演义》、《西游记》,到苏联的名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和母亲到各地调研考察,时常带着我,让我接受革命传统的熏陶。在遵义会议纪念馆,父亲指着展柜中的展品对我说:"好好看看,这些都是老红军用过的东西,多不容易。那时红军长征穿草鞋,现在我们参观穿皮鞋。"在东北一家钢笔厂调研时,工作人员请他试用一下钢笔,他为我写下了赠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1997年1月17日我过生日,他送给我一个特别的礼物。那是一张贺卡,上面写着:"生日纪念,我爱我的儿子毛新宇。爸爸:毛岸青。"随着岁月的流逝,现在我已长大成人,参军入党,完成博士学业,不久又将从博士后流动站出站,成为一名毛泽东思想的学习者、研究者和宣传者,成为在军事科学前沿的一名探索者。三年前,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毛东东。父亲非常喜爱自己的小孙孙,祖孙在一起享受着天伦之乐……
 
父亲的晚年生活丰富充实。他乐观豁达,风趣幽默,多才多艺,兴趣广泛。他喜欢弹钢琴,经常弹奏的曲子有《东方红》、《浏阳河》,他喜欢用俄文引吭高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使他回到那激情澎湃的年代。他会拉二胡、小提琴,会作曲、打桥牌,还和我们一起下国际象棋。他年轻时喜欢体育,善于滑冰、滑雪、踢足球,上了年纪,还坚持散步、打打乒乓。他喜欢安静,有时全神贯注地看小说,高兴的时候,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他为人和善,处世低调,从不张扬。一些与他接触过的人都感慨地说,我们真想不到,这就是毛主席的儿子!
 
现在,父亲走了。然而,他的音容笑貌却始终萦绕在我的心头。此时此刻,我想,也许在另外一个世界,父亲正和爷爷毛泽东、奶奶杨开慧、伯父毛岸英、叔叔毛岸龙,以及所有为中国革命牺牲的亲人们、前辈们含泪相见。我向他们献上衷心的祝愿:祝他们在九重天上幸福地团聚,也祝爷爷毛泽东遗留给我们国家和民族的宝贵的思想财富,能够鼓舞全国人民,为建设一个高度文明民主繁荣和谐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而继续奋斗! 
 
2008-11-24
 
 
 
清明的怀念
 
毛小青
 
 
 
一年一度清明又来临,在今年这个祭奠先祖、追思先人的时节,我们的岸青哥哥也离我们而去,同敬爱的伯父和开慧伯母在天国相聚了。
 
就在沉痛缅怀岸青哥哥逝世的日子里,我对父亲和伯父的思念之情,也如同决堤的洪水奔腾而出,我痛中加痛、泣不成声。
 
慈爱、宽厚的父亲,温暖、威严的伯父,一齐浮现在我的泪花中,我仿佛又感觉到了两位老人家强有力的心跳。
 
 
 
情同手足的兄弟
 
在我童年珍贵的回忆中,父亲总爱把我搂在他的腿上,亲切地向我讲述一段段感人至深的往事。
 
父亲十二岁那年,伯父回韶山创建了中国第一个农村党支部,父亲那时就给伯父当通讯员,参加了革命工作。当时的党支部书记是毛福轩同志,他后来成为了我党第一位特警队长。韶山党支部的五名成员都先后为革命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我们毛家也牺牲了六位至爱的亲人,我永远怀念我的伯母杨开慧、伯父毛泽民、毛泽覃、姑姑毛泽建、大哥毛岸英、毛楚雄。但愿清明的春风能给他们送去新中国的社会主义事业正在蓬勃向前的好消息。
 
父亲说他若不是双目失明,他也早就拿起枪杆子跟三哥一起打天下去了。父亲身材高大魁梧、性格刚强坚韧,十六岁时他在送信途中遇到敌人追捕,他机智地甩开了敌人,但不幸被树枝扎伤了左眼,那时候一片白色恐怖,谁也不敢为他老人家治疗,就这样因为得不到及时治疗而导致双目失明。父亲的第一个新婚不久的妻子因此也离家出走了。
 
父亲独自留在家乡,他心中时时刻刻牵挂着驰骋在中国革命疆场上的毛家亲人,就在蒋介石要挖掉韶山毛家祖坟的关键时刻,父亲联络众乡亲成功地保护住了毛家的祖脉基业。父亲尽管孤身一人在黑暗的世界里生活,但依然做了大量的革命工作。
 
直到1949年,伯父叮嘱林彪的南下部队到韶山将父亲护送到北京,两位历经了无数磨难的兄弟才得以重逢。
 
伯父对泽连弟给予了深切的关怀,在中南海的日子里,总是让岸英、岸青兄弟和李敏、李讷姐妹左右陪伴着,甚至在协和医院治疗眼睛的期间,也让大哥大姐们送饭送菜,让长期孤身一人生活在黑暗中的老弟感受到了人间最宝贵的温暖。
 
父亲告诉我,伯父强调毛家人不要给政府添麻烦,身为国家主席的伯父要严格要求自己的亲人。这样,爸爸放弃了应该享受的待遇申请。伯父每年从他自己的工资收入中支出300元,接济自己双目失明、不便生活的老弟。而父亲则常常将伯父寄来的钱,分送给其他困难的乡亲,在韶山乡间崎岖曲折的山路上,我坚强的父亲常常跌得头破血流、伤痕累累。
 
父亲在北京住的时间长了,既怕给三哥添麻烦,心中又牵挂着在家乡年迈多病的奶奶,于是就告别了伯父回到韶山。回到韶山后,地方政府和乡亲们相当热情地张罗着牵线做媒,为我敬爱的父亲配上了我亲爱的妈妈张玉莲。
 
父亲总是很遗憾说看不见我,乡亲们都告诉他老人家我长得和泽建姑姑一个模样,这让老人家心中颇为安慰和自豪。连我自己都强烈地感觉到父亲对我这个女儿的爱和毛家老人们对泽建姑姑的爱一样的厚重,只是我比姑姑幸福多了。泽建姑姑是我党开展武装斗争的第一位威震敌胆的女游击队长,她既是伯父兄妹中唯一最受宠爱的掌上明珠,也是毛家第一位为革命牺牲的亲人,姑姑就义时正值二十四岁的芳龄。
 
 
 
幸福的童年回忆
 
"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1959年夏天,伯父回到了阔别三十二的故乡韶山。虽然父亲常年都会去北京和伯父相聚,但我却是第一次见到我敬爱的伯父。
 
伯父见到妈妈、我和弟弟时,深深的父爱洋溢而出。伯父紧紧搂着我和弟弟,温暖的双手分别在我姐弟的头上抚摸着,这都是毛家宝贵的血脉啊!伯父心中感慨万千。他老人家想起了六位牺牲的亲人,他老人家为毛家的人丁兴旺而高兴、为泽连弟的幸福而欣慰。他亲切地握着妈妈的手问寒问暖,表达了无微不至的关怀。在这张珍贵的照片中,留下了伯父对我们儿女辈前所未有的慈爱和温情。这种温暖的情感,深藏在我的记忆中,始终在我心头荡漾。
 
伯父又和烈士家属们一起合影留念。众多烈士亲人都围坐在伯父身边,父亲和母亲都谦和地让位给烈士亲人们。伯父宠着我,将我揽在怀里,坐在中央。就在摄影师即将按动快门之际,坐在伯父旁边的毛福轩书记的遗孀又将我抱在她的怀中。
 
伯父的韶山之行,让我们所有在场的亲人都沉浸在幸福之中。
 
伯父回北京了,我沐浴着伯父那阳光般的温暖,在快乐幸福的父爱中茁壮成长起来。
 
 
 
我的军营之梦
 
1969年国庆20周年之际,父亲带我去北京参加国庆观礼。那时我正上中学,像所有同龄的青少年一样,我最向往的是身穿军装,走进人民解放军的行列,我鼓起勇气向伯父说出了这个美丽的梦想,我期待着美梦成真。
 
伯父没有马上回答,他沉吟片刻,语重心长的对我说:"小青,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你现在还小,应该好好学习、认真读书。"
 
一年后,正逢韶山冬季征兵,我找到韶山区武装部领导,递交了入伍申请书。这样,我终于同其他几位女兵一起,走进了渴望已久的军营。
 
在部队紧张的军事训练之余,我总是想起伯父对我的谆谆教导。后来我被部队推荐到桂林陆军学校学习无线载波专业。军校所学的专业知识为我后来的工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军校所赋予的坚强意志又为我在工作和生活中战胜各种困难提供了强有力的武器。在部队,我始终没有流露出特殊的身份,坚持以高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当好人民军队中的普通一兵。
 
当我期待着再次向伯父汇报我的军营生活时,这一切都已经不可能了。
 
 
 
心中不落的太阳
 
凝聚着亿万人民热爱的北京毛主席纪念堂终于开放了,当我再见伯父时,他老人家已安祥躺在水晶棺内,端详着伯父那亲切慈祥的面容,我的耳旁仿佛响起了伯父的嘱托"最令我放心不下的是你们在韶山的泽连叔,你们要常回韶山去看看啊!"
 
伯父,当您对情同手足的泽连弟牵肠挂肚的时候,在您宽阔温暖的胸怀中,您是否会责备姗姗来迟的小青呢?
 
1996年,在李敏、李讷姐的支持下,我来到北京天安门东开办了毛家菜馆,成为毛家走入市场经济的第一人。每当夕阳西下,我倚店遥望天安门,仿佛伯父您在深情地注视着我们所做的一切。
 
十多年来,我默默的守护在您的身边。多少次,我古巷寻幽,去景山东街寻访青年时的您和开慧伯母神圣的爱情故事;而每当去拜谒庄严的北大红楼,探寻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真缔的时候,我们又感到肩负的历史重任。
 
随着岁月的流逝,您离开我们已经三十多年了,在时间上看似您离我们越来越远的时候,您在我心中播下的温暖慈爱却越来越强烈,您给我思想的启迪越来越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您的光辉形象也随着我们这个与时俱进的时代而更加高大。
 
胡锦涛总书记在您诞辰110周年之际指出:"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我们都要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旗帜!" 敬爱的伯父,您开创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正在科学发展观的指导下,走向全面构建和谐社会的新时代。
 
伯父,在岸青哥哥的追悼会上,党和人民给予了他极高的荣誉,人民悼念岸青,更怀念您老人家。
 
在清明明媚的阳光下,我来到您于1954年曾经到访过的北京南郊红星农场,在这个农场的广场上,最新矗立着一座高达11.8米的您的巨幅雕像,我将对伯父、对父亲和对毛家先烈的思念,编成一只只美丽的花环,奉献上我们毛家儿女的深切怀念和美好祝福。
 
透过美丽的花环,我仿佛看到了您们在鲜花丛中露出了会意的微笑。
 
作者介绍:毛小青,毛泽东堂弟毛泽连的女儿,北京毛小青美食城董事长、毛泽东养生饮食文化研究会副会长。
 
 
 
 
 
赴朝祭扫伯父墓
 
———写在毛岸英烈士牺牲50周年之际
 
毛新宇
 
 
 
为祭奠伯父毛岸英的英灵,我曾两次去朝鲜扫墓,让我最难忘的是16岁那年去朝鲜。 
 
当我踏进友好邻邦的土地,穿过一扇圆门,迈过一条三叠条石铺就的台阶,走进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陵园时,双腿像灌满了铅水,沉重得难迈脚步…… 
 
此时的我,只觉得血撞头颅,两耳嗡嗡作响,泪水模糊了眼睛。我揩抹了一下沾在额头、流进眼角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的水珠,凝神屏息地向上望去——— 
 
"毛岸英同志之墓" 
 
这就是我思念已久的伯父墓地,我的血怎能不热得沸腾!因为,我的血脉里流淌着与他相同的血液。 
 
我肃立在瑟瑟秋风里,心随着被山风掠过的苍松翠柏的枝头而跳动,望着那三尺高的大理石墓碑;望着伯父那嘴角挂着永恒微笑的半身塑像;望着那一排、二排、三排、四排共133位烈士的墓碑,我深深地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 
 
…… 
 
1986年初,在我16岁之际,妈妈邵华对我说:"毛毛,你已经长大了,在今天的和平年代里,你的童年是在没经历过坎坷之中度过的,你是在糖里蜜里梦里鲜花里长大的孩子,你是毛主席的孙子。爸爸妈妈想了很久,想送你一件弥足珍贵的礼物———让你参加中国青年代表团访问朝鲜,去给你崇拜的岸英伯父扫墓,告诉他侄儿毛新宇来看你了!侄儿毛新宇长大成人要独立地走路了……" 
 
我听从父母的话,接受了这份沉甸甸的生日礼物和嘱托。1986年8月20日,我随中国青年代表团开始了访问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的行程。在丹东集训时,抽出闲暇时间,我去寻找伯父的足迹。因为我知道1950年10月10日,伯父入朝参战前,也曾在丹东(那时叫安东)逗留。 
 
我来到了丹东市的中山公园,找到了山坡下一块伯父小憩过的石条凳。 
 
我抚摸着这块石条凳,仿佛看到了岸英伯父和彭总的秘书张养吾伯伯两人正在热烈交谈的身影。思想的交流,知识的探讨,使他们的感情加深了,心贴近了。我的思想、意识在向他们走近,犹如加入到他们的亲密交流中…… 
 
短暂的集训结束了,我们坐上了开往朝鲜的列车,移动的列车拉扯着我绵延的思绪,在梦幻中飞奔: 
 
———我的岸英伯父随彭总来到桥下。在北岸,他们向南眺望,那是彭总在选择渡江的地点。时间是1950年10月19日。 
 
———黑黝黝的人影,匆匆的脚步,似飓风和铁流,从桥上快速地滚动闪过。那是中国人民志愿军第13兵团第40军第118师的前卫团作为入朝参战的先头部队奔赴朝鲜。 
 
———随后,第13兵团及所属的38军、39军、40军、42军及边防炮兵司令部与所属炮兵1师、2师、8师,分东、中、西三路,从辑安长甸河口、安东,浩浩荡荡跨过了鸭绿江。时间是1950年10月19日晚至20日晨。 
 
……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拜战友、祭亲人,中朝友谊长……" 
 
车厢里不知谁带头唱起了这熟悉的歌。细听,旋律依旧,可是歌词却改动了。"祭亲人"!我的心弦又被强烈地拨动了。 
 
我们中国青年访朝代表团,一共200余人,一个总团下设8个分团,总团长是当时的共青团中央第一书记宋德福同志。在团里有两男两女的身份比较特殊,两个男的是毛岸英烈士和罗盛教烈士的侄子;两个女的是黄继光烈士和邱少云烈士的侄女。我们的亲人都是牺牲在朝鲜,他们的英雄事迹不仅在国内广为传诵,在朝鲜亦是妇孺皆知。我们每到一处,都受到了朝鲜地方党政领导同志和朝鲜人民的热烈欢迎和照顾。 
 
我和罗盛教的侄子刚到朝鲜就感冒发烧,朝鲜的阿妈妮特意烧好香喷喷的热粥,用朝鲜的瓦罐装好给我们送来,一勺勺地要看着我们吃下…… 
 
在朝鲜的每一天,我们都强烈地感受到什么是中朝人民用鲜血凝成的友谊,什么是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 
 
在庄严、肃穆、神圣的万寿台议事堂,金日成爷爷接见了我们。那时,他已经是73岁高龄。他站在那里,接见了我们青年代表团全体成员,一个一个地与我们握手。我真怕他身体吃不消。当我的手被他紧紧握住的时候,我冲动极了,我想起了自己的爷爷毛泽东。我想从金爷爷的脸上追寻他们共同的理想、共同的追求和革命的征途中结成的牢不可破的战斗友谊。 
 
"在朝鲜能见到你,我很高兴!"金日成爷爷说,他的另一只手轻轻地拍打着我的手背。 
 
啊!我这是怎么了?我差一点儿忘掉了临行前妈妈对我的千叮咛万嘱咐:"见了金日成爷爷,一定不要忘了代表我们全家向他问好!" 
 
我连忙说:"金日成爷爷,我代表全家人向您问好,祝您健康长寿!" 
 
"好!好!谢谢你们全家!向他们问好!"金爷爷回答说。 
 
随后,我们团里的15名成员,围着金日成在小会见室内坐下。金日成爷爷谈起了中朝人民的友谊,又谈到伯父毛岸英和罗盛教、邱少云、黄继光烈士。他说千千万万个中国人民的好儿女在朝鲜牺牲了,朝鲜人民会世世代代缅怀他们的。说着,金日成爷爷动了感情,他说:"毛泽东同志是伟大的国际主义的典范和楷模,为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他牺牲了包括妻子在内至亲至爱的多位亲人;为了朝鲜人民的反侵略和保卫世界和平,他又把最疼爱的长子毛岸英送来朝鲜……" 
 
"岸英牺牲了……我们会永远怀念他!"金日成爷爷目光投向我,说"要到烈士的墓地去看看,要祭奠他们,永远不要忘了他们!" 
 
我来到了朝鲜平安南道的桧仓郡,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陵园就坐落在这里。听说我们来扫墓,当地的道、郡党政领导同志都来了,他们准备了许多的鲜花。他们问我"红、白两种花是不是都献上?"我征询了随团的秘书长卢昌华的意见,回答说"对!都要,都要献上!"我想,作为毛岸英烈士的侄子,我这次来,不仅仅是来看望我的伯父,为他扫墓,我还要为与他一同长眠在这里的133名中国人民志愿军的英灵扫墓,为千千万万个为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为了维护世界和平而英勇献身的英烈扫墓! 
 
我掏出我的祭品———一首缅怀伯父,悼念烈士的诗,声音硬咽着念道: 
 
写在岸英伯父墓前的悼文 
 
我来了,伯父/在金达莱盛开的国土上与你相逢/我知道,伯父你在深深的地下,正微笑将我相迎/我明白,伯父/你为什么正在青春年华之时/就英年早逝/都是为了共和国的安宁/你才远离故国常眠异乡/听说你在罪恶的炮弹爆炸之时/还手捧作战地图演练进攻/可你的鲜血/竟提前预告了东方的黎明。 
 
亲爱的伯父,请接受吧/我童稚的真诚的敬礼/我一定将你的思念带回祖国/带给韶山的父老乡亲/沿着你的路/沿着爷爷指给的路/勤奋耕耘。 
 
再见吧,伯父/安息吧,伯父/请原谅侄儿悄悄离去/只留下一首小诗/让它伴你度过日日夜夜/权当侄儿的一片孝心。 
 
我掏出火柴擦着,把这首和着我的热泪、蘸着我的心血写成的诗篇点燃,看着那蓝色的、橙色的、红色的火焰在跳动,冥冥之中我的手好像触摸到了伯父那年轻的心脏,又好像听到了铿锵有力的"咚咚"的跳声…… 
 
我哭了!我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痛哭起来!一位阿妈妮紧紧地抱着我与我相拥而泣,这位阿妈妮当年参加了岸英伯父遗骨的安葬。她一边安慰我一边说:"孩子,光荣啊,我们都为你有岸英这样的英雄伯父,为能日夜守护着岸英而自豪!"她说:"你知道吗?当初金日成首相听说毛主席的儿子受了伤,正在志愿军的医院里救护,他立即驱车300里去探望。后来,他才得知毛岸英已经牺牲……" 
 
阿妈妮说:"岸英的半身塑像,就是按金首相的批示建起来的。" 
 
到了向烈士道别的时候,我又围着伯父的墓地绕了三圈。此刻,我的泪水已干,我似乎一下子成熟了、坚强了,变成了一个信念如铁、意志如钢的男子汉。此刻,我的胸膛间被一种情意填满,我知道那墓碑上的文字已经占据了我的心:毛岸英同志原籍湖南省湘潭县韶山冲,是中国人民领袖毛泽东同志的长子,一九五O年他坚决请求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于一九五O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在抗美援朝战争中光荣牺牲。 
 
毛岸英同志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精神将永远教育和鼓舞着年轻的一代。 
 
毛岸英烈士永垂不朽! 
 
再见了,伯父!我会再来看望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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