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华落尽见真淳

怎样能把散文写好，或者，怎样的散文才是好散文？提起这个话头，古圣先贤应时名流说得够多了，随便在网上一搜，比你需要的还多，多得让你本来对散文还稍有认知，把这些金科玉律看过后，既不敢开口说散文，更不敢提笔去写了。要我说，你自己读起来很舒服，很合你的心意，很让你心扉为之一开眼睛为之一亮的散文，大约就是好散文了。至少，不好，也坏不到哪去；假如是你亲手操刀，同样，你自己写舒服了，把你心中想说的话，顺顺当当说出来了，大约就是写好了。不好，至少，也坏不到哪去。

    如此一来，会有人质疑的：你舒服了，不见得别人舒服，合你的心意，不见得合别人的心意，你眼睛亮了，别人也许还会眼前一黑呢。这都有可能，但是，阅读和写作都是一桩极端个人化的行为，你只能管得了自己，是无法代替别人的，正如你不能代替别人吃饭一样，也正如一句古语说的：臣无肥羊美酒，难调众人之口。把话再说得极端些：你就是有了肥羊美酒，就一定能调得了众人之口么？闻到肥羊气味绕道而走，见了美酒如见仇雠的人多了去了。

    所以，读自己的，读着舒服就行，写自己的，写舒服了即可，别人不舒服，那是别人的事，天底下至今大约还没有产生过一篇让所有人都感到舒服的散文呢。

    如此，便遇到了柴新闻的散文。听到这个名字，大约与散文交道较多的人，都觉得有些陌生。是的，在读到她的散文前，我也不熟悉她。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在没有受教育前，又熟悉谁呢，地球人都知道的人和事物，你不知道，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你所熟悉的所有人和事物，不都是由陌生到熟悉嘛。现在，我们开始熟悉柴新闻的散文吧。

    柴新闻的散文，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那就是典型的我手写我心。走这条散文之路的人多了，此前很多，当下很多，以后也不会少。问题在于，此心非彼心，当然，也是此手非彼手了。常见的女性散文，大约偏于细致、温婉、曼妙、抒情、忧伤，情韵悠长，行文婉约，诸如此类。柴新闻的散文也有这些特质。不过，她的散文更偏于真淳。其真，在于不忸怩，不煞有介事，不大惊小怪；其淳，在于什么惹了眼写什么，什么拨动了心弦写什么，怎么能够把所见所想交待明白准确，便怎么写。而惹了她的眼的，动了她的心的，也并非什么军国大事幽独玄机，反倒都是日常的心情，日常的风物，日常的人事。因为日常，便容易熟视无睹，往往难以惹眼，难以动心，恰恰因为日常，反倒难写，反倒难以写好。文章毕竟是文章，如果发现的是日常，写出来的仍然是日常，别人在你的文章中读到的还停留在日常层面，还写文章干什么，还读你的文章干什么。

    把日常写的不日常，这才是散文家的本事。

    比如《熬成罐罐茶》。熬罐罐茶喝，是西北乡村老人们的所爱，再也日常不过了。粗茶，再熬，熬出的茶汁，色暗而味苦。作为都市女性，柴新闻未必好这一口，可她从中悟出的却是一种人生况味：熬。人生在世，谁又不在熬呢，而真的存在没有经历过熬的人生，那一定是淡而无味的。

    比如《四十有惑》。四十不惑，是圣人之语，千百年来，人人都在说，人人都在对照着自己，因是圣人说的，有的人，人到四十，可能真的明白了一些生命玄机，便不再惑了，而有的人，其实，眼中心中都是惑，惑得都不知道什么是惑了，因为圣人这样说了，便不由分说，也权当自己不惑了。柴新闻则老实人说老实话，惑就是惑，干吗要假装不惑呢，好比肚子明明饿着，非得跟着吃撑了人打饱嗝，自己的面子也许有了，可肚子不乐意呀。她的惑在于无法真的摆脱名缰利索的羁绊，在于无法对生死荣辱的达观了悟，也在于对情感问题的犹疑徘徊。所有这些惑，都是正常人的日常之惑，没有这些惑，正常，有了这些惑，也正常，人，不是生产线上出来的标准件，每个人都是一个生命个体，都有其自身的独特性。而要紧的不是你有什么，或者没有什么，而是有了如何，没有又如何。柴新闻历数了自身的这些惑后，要告诉人们的是：世间往往有大困惑，尔后才有大觉悟，不怕有惑于前，只怕无悟于其后。

    这就对了，柴新闻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历数、描摹人生的种种日常性，正是为了给日常的人生涂抹一些有意义的光华。而这一抹抹光华，却是光华散尽后的光华。借用一句本来很有华彩，只因被人说得多了，显得有些俗滥的话：不经风雨不见彩虹。给人说见闻，必是有过见闻，给人说烦苦，必是经过烦苦，给人说欢愉，必是有过欢愉，给人说觉悟，必是有了觉悟。柴新闻的散文大体就是这种路数，说其真淳，是因为曾经豪华，豪华落尽，真淳自现。

    风流不在谈锋胜，袖手无言味最长。文章都在这里了，多言无益，明眼人自会有明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