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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坛老旋风”张中行散文特辑

2014-07-08 gewang

他出生于河北省的一户农家,他的文笔散淡洒脱却也不失如同他自身所带有的平实朴拙之气。在他的信念里,本能的拒绝功名利禄与世俗,他的一生,从不攀龙附凤,身边的朋友亲信,除了志同道合的文人便是普通百姓。 他与季羡林、他与季羡林、金克木合称“燕园三老”。对,他便是张中行。 他在上个世纪八零年代出版的多部作品在当时都成为了畅销书,这也加速了他的名字在文坛声名鹊起,进而取得了“文坛老旋风”的称号。 (一)《红楼点滴一》 民国年间,北京大学有三个院:一院是文学院,即有名的红楼,在紫禁城神武门(北门)以东汉花园(沙滩的东部)。二院是理学院,在景山之东马神庙(后改名景山东街)路北,这是北京大学的老居址,京师大学堂所在地。三院是法学院(后期移一院),在一院之南北河沿路西。红楼是名副其实的红色,四层的砖木结构,坐北向南一个横长条。民国初年建造时候,是想用作宿舍的,建成之后用作文科教室。文科,而且是教室,于是许多与文有关的知名人士就不能不到这里来进进出出。其中最为大家所称道的当然是蔡元培校长,其余如刘师培、陈独秀、辜鸿铭、胡适等,就几乎数不清了。人多,活动多,值得说说的自然就随着多起来。为了把乱丝理出个头绪,要分类。其中的一类是课堂的随随便便。 一般人谈起北京大学就想到蔡元培校长,谈起蔡元培校长就想到他开创的风气——兼容并包和学术自由。这风气表现在各个方面,或者说无孔不入,这孔自然不能不包括课堂。课堂,由宗周的国子学到清末的三味书屋,规矩都是严格的。北京大学的课堂却不然,虽然规定并不这样说,事实上总是可以随随便便。这说得鲜明一些是:不应该来上课的却可以每课必到,应该来上课的却可以经常不到。 先说不应该上课而上课的情况。这出于几方面的因缘和合。北京大学不乏名教授,所讲虽然未必都是发前人之所未发,却是名声在外。这是一方面。有些年轻人在沙滩一带流浪,没有上学而同样愿意求学,还有些人,上了学而学校是不入流的,也愿意买硬席票而坐软席车,于是都踊跃地来旁听。这也是一个方面。还有一个方面是北京大学课堂的惯例:来者不拒,去者不追。且说我刚入学的时候,首先感到奇怪的是同学间的隔膜。同坐一堂,摩肩碰肘,却很少交谈,甚至相视而笑的情况也很少。这由心理方面说恐怕是,都自以为有一套,因而目中无人。但这就给旁听者创造了大方便,因为都漠不相关,所以非本班的人进来入座,就不会有人看,更不会有人盘查,常有这样的情况,一个学期,上课常常在一起,比如说十几个人,其中哪些是选课的,哪些是旁听的,不知道;哪些是本校的,哪些不是,也不知道。这模模胡胡,有时必须水落石出,就会近于笑谈。比如刘半农先生开“古声律学”的课,每次上课有十几个人,到期考才知道选课的只有我一个人。还有一次,听说是法文课,上课的每次有五六个人,到期考却没有一个人参加。教师当然很恼火,问管注册的,原来是只一个人选。后来退了,管注册的人忘记注销,所以便宜了旁听的。 再说应该上课而不上课的情况。据我所知,上课时间不上课,去逛大街或看电影的,像是很少。不上有种种原因或种种想法。比如有的课不值得听,如“党义”;有的课,上课所讲与讲义所写无大差别,可以不重复;有的课,内容不深,自己所知已经不步;等等。这类不上课的人,上课时间多半在图书馆,目的是过屠门而大嚼。因为这样,所以常常不上课的人,也许是成绩比较好的;在教授一面,也就会有反常的反应,对于常上课的是亲近,对于不常上课的是敬畏。不常上课,有旷课的处罚问题,学校规定,旷课一半以上不能参加期考,不考不能得学分,学分不够不能毕业。怎么办?办法是求管点名(进课堂看坐位号,空位画一次缺课)的盛先生擦去几次。学生不上课,钻图书馆,这情况是大家都知道的,所以盛先生总是慨然应允。 这种课堂的随随便便,在校外曾引来不很客气的评论,比如,北京大学是把后门的门槛锯下来,加在前门的门槛上,就是一种。这评论的意思是,进门很难;但只要能进去,混混就可以毕业,因为后门没有门槛阻挡了。其实,至少就我亲身所体验,是进门以后,并没有很多混混过去的自由,因为有无形又不成文的大法管辖着,这就是学术空气。说是空气,无声无臭,却很厉害。比如说,许多学问有大成就的人都是蓝布长衫,学生,即使很有钱,也不敢西服革履,因为一对照,更惭愧。其他学问大事就更不用说了。 时间不很长,我离开这个随随便便的环境。又不久,国土被侵占,学校迁往西南,同清华、南开合伙过日子去了。一晃过了十年光景,学校返回旧居,一切支离破碎。我有时想到红楼的昔日,旧的风气还会有一些吗?记得是一九四七年或一九四八年,老友曹君来串门,说梁思成在北大讲中国建筑史,每次放映幻灯片,很有意思,他听了几次。下次是最后一次,讲杂建筑,应该去听听。到时候,我们去了。讲的是花园、桥、塔等等,记得幻灯片里有苏州木渎镇的某花园,小巧曲折,很美。两小时,讲完了,梁先生说:“课讲完了,为了应酬公事,还得考一考吧?诸位说说怎么考好?”听课的有近二十人,没有一个答话。梁先生又说:“反正是应酬公事,怎么样都可以,说说吧。”还是没有人答话。梁先生像是恍然大悟,于是说:“那就先看看有几位是选课的吧,请选课的举手。”没有一个人举手。梁先生笑了,说:“原来诸位都是旁听的,谢谢诸位捧场。”说着,向讲台下作一个大揖。听讲的人报之以微笑,而散。我走出来,想到北京大学未改旧家风。心里觉得安慰。 汪大娘,旗人,在我城内故居主人李家帮佣,只管做饭。 我开始认识汪大娘时,她四十多岁,人中等身材,偏于瘦;朴实,没有一点聪明精干气;很少嘻笑,但持重中隐藏着不少温和。目力不好,听说曾经把抹布煮在粥锅里。像有些妇女一样,过日子有舍身精神,永远不闲着。不记得她有请假回家的事。大概男人早已作古了吧。有个女儿住在永定门外,像是也少来往。李家人不少,夫妇之外,子二女三,逐渐都成婚传代,三顿饭,活儿不轻。李家是汉族,夫妇都是进士之后,门第不低。不过不管门第如何高,这出身总是旗人下的皇帝所赐。而今,旗下人成为用人,并且依世俗之例,呼家主人夫妇为老爷、太太,子为少爷,女为小姐,子妇为少奶奶,真是翻了天,覆了地。 汪大娘的行事,勤勉,这不希奇;希奇的是身份为外人却丝毫不见外。她主一家衣食住行的食政,食要怎样安排,仿佛指导原则不是主人夫妇的意愿,而是她心中的常理。她觉得她同样是家中的一员,食,她管,别人可以发表意见,可以共同商讨,但最后要由她做主。具体说,是离开常轨不行,浪费不成。她刚来时,推想家里人可能感到不习惯,但汪大娘只注意常理不管别人的习惯,日久天长,杂七杂八的习惯终于被她的正气憨气压服,只好都依她。两三年前,我们夫妇往天津,见到李家的长媳张玉婷,汪大娘呼为大少奶奶的,闲谈,说到汪大娘,她说:“我们都怕她,到厨房去拿个碗,不问她也不敢拿。孩子们更不成,如果淘气,她看不过,还打呢。所以孩子们都不敢到厨房去闹。她人真好,一辈子没见过比她更直的。” 汪大娘也有使人费心的时候。是一年夏天,卫生的要求紧起来,街道主其事的人挨门挨户传达,要防四种病。如何防,第一,也许是唯一的要求,是记牢那四种病名,而且过两三天一定来查问。李家上上下下着了慌,是唯恐汪大娘记不住。小姐,少奶奶,以及上了学的孩子们,车轮战法,帮助汪大娘背。费了很大力量,都认为可以了。不想查问的人晚来一两天,偏偏先到厨房去问她。她以为这必是关系重大,一急,忘了。由严重的病入手想,好容易想起一种,说:“大头嗡。”查问的人化严厉为大笑,一个难关总算度过了。 还有更大的难关,是因为她年高辞谢到女儿家养老,“文革”的暴风刮起来的时候。李家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当然要深入调查罪状。汪大娘曾经是佣人,依常情,会有仇恨,知道得多,自然是最理想的询问对象。不幸这位汪大娘没学过阶级斗争的理论,又不识时务,所以总是答非所求。人家带启发性地问她:“你伺候他们,总吃了不少苦吧?”她答:“一点不苦,我们老爷太太待我很好。他们都是好人。连孩子们也不坏,他们不敢到厨房淘气。”不但启发没收效,连早已教她不要再称呼的“老爷太太”也冒出来了。煞费苦心启发的人哭笑不得,只好不再来,又一个难关平安度过了。 汪大娘的年高辞谢是被动的,她舍不得走,全院的人也都舍不得她走。为了表示欢送,李家除了给她一些钱外,还让孩子们带她到附近的名胜逛逛。一问,才知道她年及古稀,还没到过故宫。我吃了比她多读几本书的亏,听到这件事,反而有些轻微的黍离、麦秀之思,秀才人情,心里叨念一句:“汪大娘不识字,有福了!”那几天,汪大娘将要离去成为全院的大事,太太们和老太太们都找她去闲谈,问她女儿的住址,说有机会一定去看她。 我们也抄来住址。但不凑巧,还未成行时,“文革”的大风暴来了。其后是自顾不暇,几乎连去看看的念头也消灭了。 一晃十几年过去,风停雨霁,我们不由得又想起这位可敬的汪大娘,她还健在吗?还住在她女儿那里吗?因为已经有了几次叩门“人面不知何处去”的伤痛经验,我们没有敢去。 但她正直、质朴、宽厚,只顾别人、不顾自己的少见的形象,总在我们心中徘徊;还常常使我想到一个问题,是:常说的所谓读书明理,它的可信程度究竟有多大呢? (三)《北平的庙会》 因为在北平住过几年,而且曾经有过一个家,便有时被人看作“老北京”了。据说乡村人称老北京为“京油子”,意思是不务实际的人,取义似乎没有“老北京”来得客气,堂皇。因为被人目为“老北京”,所以外乡的朋友常以怎样逛北平的问题来问。这问题假若由外宾引导员去答一定很简便,什么西山、北海、天坛、八达岭等等,不上几天,便可逛完。但我总不以此种逛法为然,所以要答复也常不能使人满意,因为我是根本主张欲理解北平的文化是非住上三年五年不可的。 北平不比商埠,有洋房,有摩天楼,假若你到北平去找华丽的大楼,那你只有败兴。那么到北平应该逛什么呢? 此非一二言所能尽:假若你对于历史有兴趣,你应该先知道这古城的家世。隋唐的塔,元明的庙不用说,就是商店,也不少是几百年前的。北平也追时髦,然而时髦有个限度,譬如同仁堂的门匾,沙锅居的肉锅,你是给他多少钱他也不会换的。 你说北平颓唐,衰老,不合时代,但她仍是这么古老下去,也许时代转换更能给她些光荣,正如秋天的枫叶,愈老愈红。所以你要逛,就须钻入她的内心,靠城根租一所房子,住上三年两年,你然后才有时间去厂甸,去鬼市,逛庙会,吃爆肚,喝豆汁等等;不然你走马看花,专追名胜,那她只有给你一副残破相。 记得知堂先生说北平是元明以来的古城,总应该有很多好吃的点心的。北平不只零吃多,可玩赏的地方也多,单说庙会吧: 每旬的九、十、一、二是隆福寺,三是土地庙,五、六是白塔寺,七、八是护国寺,几乎天天有;如再加上正月初一的东岳庙,初二的财神庙,十七八的白云观,三月初三的蟠桃宫,你会说北平真是庙会的天下了。 鉴赏北平应该自己去看,去尝,去听,靠书本的引导就不行。不信你翻一翻《日下旧闻》、《春明梦余录》,以及《北平游览指南》等书,关于庙会就很少记载,盖庙会根本不为高文厚册所看重也。 记庙会颇难,因其太杂。地大庙破,人多物杂,老远望去就觉得乱糟糟,进去以后更是高高低低,千门万户,东一摊,西一案,保你摸不着头脑。但你看久了以后,也会发现混乱之中正有个系统,嘈杂之中也有一定的腔调,然后你才会了解它,很悠闲地走进去,买你所要买的,玩你所要玩的,吃你所要吃的,你不忍离开它,散了以后,再盼着下一次。 赶庙会的买卖人是既非行商,又非坐贾,十天来一次,卖上两天又走了,正像下乡的戏班,到了演期,搭上台子,就若有其事地吆喝起来,等到会期一过,就云飞星散。庙会的末天的晚上,他们或推车,或挑担,离开这个庙,去到另一个庙,地方总新鲜,人与货仍是那一群。庙会里货物的种类可真多,大至绸缎古玩,小至碎布烂铁,无论是居家日用,足穿头戴,或斗鸡走狗,花鸟虫鱼,无所不备。只要你有所欲,肯去,它准使你满意,而且价钱还便宜,不像大商店或市场,动不动就是几块钱。 庙会的交易时刻是很短的,从午后到日落,在此时以外没有人去,去也没有人卖。时间短而买卖多,所以显得特别匆忙。人们挨肩挤背地进去,走过每一个摊,每一个案。庙会的东西很少言不二价,常去的人自然知道哪一类东西诳多,哪一类东西诳少,看好了,给一个公道价,自然很快成交。 北平这城有她自己的文化,有她自己的风格,不管你来自天南海北,只要你在这里住久了,也会被她融化,染有她的习惯,染有她的情调,于是生活变成“北平的”了。然而在这同一北平的情调之中,也分成三、六、九等,譬如学生是一流,商贾是一流,而住家则另是一流也。 严格说起来,北平的情调应该拿住家来代表,也惟有住家的生活才真正够得上“北平的”,这一点不能详说了。我总以为北平的地道精神不在东交民巷、东安市场、大学、电影院,这些在地道北平精神上讲起来只能算左道,摩登,北平容之而不受其化。任你有跳舞场,她仍保存茶馆;任你有球场,她仍保存鸟市;任你有百货公司,她仍保存庙会。 地道北平精神由住家维持,庙会为住家一流而设,所以庙会也很尽了维持之力。譬如以鞋为例:纵然有多少摩登女子去市场买高跟鞋,然而住家碧玉仍然去庙会寻平底,她们走遍所有的鞋摊,躲在摊后去试,试好了,羞答答地走回家去,道上也许会遇见高跟鞋的女郎,但她们不羡慕这些,有时反倒厌恶,她们知道穿上那种鞋会被胡同里的人笑话,那是摩登,是胡闹。 市场是摩登,庙会是过日子,过日子与摩登大有分别,所以庙会的货物不求太精,只取坚而贱,由坚而贱中领略人生,消磨日子,自然会厌弃摩登,这是住家的可取处,也是庙会的可取处。由住家去庙会,买锅买炉,买鞋买袜,看戏吃茶,挑花选鸟,费钱不多,器用与享乐两备,真是长久过日子之道。摩登不解此,笑庙会嘈杂,卑下,左右无着,然后哭丧着脸,怨天尤人,皆是不解庙会,离开住家之病也。 庙会专为住家而设,所以十天中开上两天也就够了。住家中有老少男女,色目不同,趣味各异,庙会商人洞明住家情形,预备一切住家需要的东西,不管你是老翁、稚子,或管家的主妇、将出阁的姑娘,只要你去,它准使你有所欲,或买或玩,消磨半日,眉开眼笑地回去。 你是闲人雅士,它有花鸟虫鱼;你是当家主妇,它有锅盆碗箸;你是顽童稚子,它有玩具零食;你是娇媚姑娘,它有手帕脂粉。此外你想娱乐,它有地班戏,戴上胡子就算先生,抹上白粉就算花旦,虽然不好,倒也热闹,使你发笑,使你轻松。 就按我自己来说,是非常爱庙会的,每次都是高高兴兴地去,我想旁人也应该是这样。人生任有多少幻想,也终不免于过小家日子,这是快乐的事,也是严肃的事,而庙会正包含这两种情调,所以我爱它,爱每一个去庙会的人。 有一次,我从庙会里买回两只鸟,用手提着向家里走,路上常常有人很亲切地问:“这只鸟还好哇,多少钱?”我一个个地答复,有时谈得亲热了,不得不伫立在道旁,听他的批评,他的意见,有些人甚至唠唠叨叨地说起他的养鸟历史,热切地把他的经验告诉我,看样这些人也是常去庙会的。庙会使人们亲密,结合,系住每一个人的心。 常听离开北平的人说:“在北平时不觉得怎么样,才一离开,便想得要命”。我自与北平别,便觉得此话千真万确。闲时想了想,北平的事物几乎样样值得怀念,而庙会就是其一。这大概是现在还不能不过小家日子之故,锅盆碗箸,为我所用,花鸟虫鱼,为我所喜,然今皆不习见,即见,亦不若庙会之亲切。爱而至于不忘,此即北平之魅力乎?此中意境,恐非登西山,跑北海,奔波三五日即离开的朋友所能理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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