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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阶（文革小说）

2016-02-24 zgycgc 

台阶

一

张炳辉

那时，你是我家的新邻居。

你家的台阶很高.

你家的台阶两侧整齐的小石坡象滑梯。我们常蹲在上面向下滑，于是就摸出两条光溜溜的沟迹。

那个夏日黄昏，你长在台阶的最上一层，捧着个玻璃杯子，慢慢的喝着桔子水儿，看西天晚霞。晚霞彤红，我们的小巷子就像沉浸在你的杯子里。孩子们到处跑着嚷着，像一群不肯安歇的蝙蝠。而我，很顽皮。刚刚从一场战争游戏里逃脱，带着一头的汗向你家们前走去，想去溜滑梯，却正遇见你。

“能让我喝一口吗？”我试着问，以一边搔着腿。

“行，不过只许喝一口。”你好奇的打量着我，小辫子的样子很新奇。

我接过你的杯子。我的手脏，你的手干净。

我喝到嘴里一口，却没有咽下，而是故意仰起头，让肚子里的气流，通过嘴里的水，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就像大人们漱口时那样。

你大声笑起来。因此你就忘了你说过只许我喝一口的话。在你只顾笑时，我就用同样的法儿，把你那杯嫣红嫣红又酸甜酸甜的桔子水儿一口一口的喝下去。然后还你杯子。

你接过杯子，愣愣地站着，一转身跑进光线很暗的门洞里。

我趁人没注意，又偷偷打了一次滑梯。

二

上学了，我们同座位儿。

我用铅笔刀在绿漆漆的桌面上划出一道“国界”，表示谁都不许超越。

你背着手坐着，抿着嘴笑我，斜着眼睛看我，不理睬我。

于是我把印有语录的铅笔盒当坦克推过“国界”，一直顶在你的铅笔盒上缓缓前移。你火了你急了就也用铅笔和使劲儿一顶，我的铅笔盒就啪的一声摔到地上。那些铅笔橡皮直尺纷纷跳“车”，向四周逃去。

同学们一起朝我们这儿扭过头，好像我们在军训时突然听到一声“向右看齐”。

老师就把你叫起，问你训你。

可你一声不言语，只是低头，只是哭。

最后老师就不再呲你，可仍然让你站在那里。

我知道这事对不起你，便偷偷把我的铅笔小刀橡皮塞进你的书箱，送你哄你。

终于使你破涕而笑。老师看到后就更加生气，就叫你到办公室里等着去。课堂立刻变得死一般沉寂。

下课后，我马上跑到办公室，把着门缝看见正比比划划地奚落你。黑糊糊的楼道很闹很乱，什么也听不清。

我恨乱腾腾的楼道，我恨我自己。

放学时，同学们知道以后不许你上学就围着你起哄。

我远远的站着没有帮助你。

三

我很难受。

第二天上课座位上就剩下我自己。我明知道你不回来还是把你那座位儿擦得很干净。

一放学我就把书包挂在头上，跑到你家门口等你。手里攥着你昨天匆忙离去时丢下的一支黄色三星铅笔。

那会儿的天气阴郁，那会儿的天气灰暗，那会儿的天气像个病人的脸。下着小雨，雨丝很细很细像许多透明的针，从老高老高的天上向下扎，一直扎到我心里。

我只希望不许你上学是因为你的爸爸你的家而不是因为我。那时我就想人的心太复杂太不可思议，有时你真不知是替别人着想还是替自己。

你又在那台阶儿上出现，手里拿着杯，杯里是白水。我就想那白水肯定没法和桔子水儿相比。

我嗓子发干，但没勇气向你要水喝。

湿漉漉亮闪闪的台阶儿上贴着两片落叶，很像用黄漆画上的两颗心。

走到台阶最下一层，你说，你要到很远很远的乡下去，你说从此可以不上学可以自由自在。说这话时，你的闪着抑制不住的快意。

那时我多么羡慕和嫉妒你，也想不上学该有多好，竟然还你那支铅笔。

四

星期天我正睡懒觉时被吵醒。

推开阁楼的天窗，揉着眼我看见雨后的大晴天下一片泥泞。许多人正帮着你家往一辆绿色的大卡车上装东西。

纷纷的落叶撒满了青石台阶儿。许多粘着湿泥的脚下来，许多粘着湿泥的脚又上去，被踩碎的是许多霜打后的“心”。汽车没有熄火，哼哼叫着象只正在发怒的野兽；发动机的罩掀开，又好似展开壳欲飞的金龟子。

你坐在车厢的两只大木柜中间，显得那么纤小瘦弱，可胸前还别着个闪闪发光的大纪念章，太阳正从你的背后冉冉升起。

我本该和你打声招呼，至少向你扬扬手，可是这些是在汽车开走后我才想起。

五

到现在，十几年过去了。

十几年，我逃过学打过架待过业。

十几年我汗津津的手仿佛时时攥着那支黄色的三星铅笔。

但，终究没能再见到你，只听说你家那有着高高台阶儿的小洋楼并没有在地震中倒去。

平等大街农贸市场有个卖海货的女商贩长得太像你。

今年春天海产品的价格涨得出奇。

在那个摊位上，我买过梭子蟹买过虾蛄买过墨鱼却没有勇气问起那个人是不是你。

后来，回忆起你家那很高的台阶儿；就想，那怎么可能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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