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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 香

2015-09-16 geci110

槐   香               中篇小说                      铁流
 
村里曲里拐弯的街道还是那个老样子。没有一点章法。多少年了,日复一日的被人踩着,谁也不会在意,只是那一座座老屋,在光阴的脚步中愈发显得老态龙钟。走过几条小巷,就是村头了,一处破破烂烂的院子突兀的立在小河边上,小院有几十年的时光了,院墙上方有些地方的石头已经塌陷了,村里人走过时,院里的景致会多多少少的收在眼底。那棵老槐树比小院还老,树身粗粗的,爬满了深深的褶皱。村里很多人人都知道,比老槐树还老的女人槐花几乎天天就坐在这棵老槐树底下,嚼着一桩桩发了霉的往事。
槐花不知是对着自己,还是对着院里的那棵老槐树,抑或是对着院墙外的行人,就这样常常念叨着:是从那年春天开始的,真是的,可不,四月的天气,槐树开花了,解放军也来了……
每到这个时候,槐花就伸出青筋暴露的手,反复抚摸着老槐树,好像要从老槐树身上交错的皱褶中搓揉出点什么来。多少年以后,直到年轻美丽槐花,熬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耄耋老妪,她对那一天的事也还是念念不忘,无数个在黄昏中,在残阳里,在斜风细雨里,她好像都是这个样子。有时候,还要长长嗟叹一声,那声音很悠长,像是咏叹调,交织着很多很多的东西,五味杂陈,听了让人心里酸酸的,沉沉的。
其实,这个日子对每个忙碌的庄稼人来说,都是平平的,但在槐花看来,是一生的结,是自己一生的命运。她觉得,对自己来说,这个初始的日子,最有嚼头,也最有想头,真真切切,刻骨铭心,每到这一刻,她浑浊的双眼就明亮起来,蹦着几颗亮晶晶的火花,可随着槐花记忆的伸展,这些瞬间而起的火花,又在瞬间熄灭了。
这个时候,不管是多么明朗的天气,阳光多么灿烂,槐花都会觉得周围一片的灰暗。没有一点生机。
 
想想也是,很多人物都好像是从这一天刻意走到槐花身边的,可槐花总觉得和往常的日子一样,朴朴实实的,根本就没去想有什么不同,村里的疤瘌头也像往常一样纠缠过自己,这一天惟一不同的是村里来了那支拉练的解放军队伍。
每到这个时刻,槐花都抬起双眼,凝视着远处,扑哧笑了,自言自语说:咋就来了解放军呢?
 
 
 
这是一个春天的早上,天刚蒙蒙亮,槐花就醒了,她揉揉眼,抻了抻腰身,用力推一把还在梦中酣睡的丈夫,说:“起来,起来,咱去把村头那块刀把子地翻翻,开春不等人”。丈夫张栓柱哼哼几声,嘟哝两句,猛得一个翻身又沉沉睡去,那如雷般的鼾声撞击着土墙,把低矮的小土屋摇晃个不停。槐花对着栓柱厚厚的脊背叹了口气,借着微弱的晨光麻利地穿上衣服。睡在身边的女儿喜凤央着也要去刀把子地,槐花笑了,连连点头说:“喜凤将来呀,肯定是个勤快人,这嫁呀也要嫁个勤快人,别像你妈!”说着,扭身帮着喜凤穿衣服。睡在偏房的喜来早就起床了。喜来生的虎头虎脑,平日里寡言少语,犟起来八头牛也拉不回来,属于那种撞在南墙上头破血流,爬起还要再撞得人,干活倒是很有一把子好力气。
槐花对喜凤说:“看你哥,将来是个过日子的料。”喜凤撇撇嘴。槐花又对喜来说:“一会你把猪喂了。”喜来这时正看着一只雄壮的公鸡在打架,那公鸡羽毛张起,硕大的鸡冠被雄性的火烧的格外红艳,还未出击,其它的鸡早就四散逃去,公鸡俨然是得胜的将军,迈着方步,脖子猛的一伸,发出一阵清脆的鸣叫,小院被雄性淹没了。喜来看的津津有味,若有所思,还不时的连声说好、好!听到槐花的话,他头也没抬,只是沉闷的应着。
槐花伸手拿起一把撅头扛在肩上,牵起喜凤的小手就走。四月的天气,风慢悠悠的,不急也不烈,吹在脸上暖融融的。这是个万物复苏的季节,大自然好似一夜醒了过来,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精神劲儿,槐树村房前屋后、大街小巷的槐树都开了花,一串串,一团团,那清香很柔,但又烈得很,顺着你的汗毛孔钻进来,让你躲都没法躲,又像醇厚的酒,沁人心扉,嗅一下就醉得你摇摇晃晃。
 
 
 
槐花很清楚地记得,她五岁那年,大饥荒,树上的槐花开得正香,男女老少一窝蜂的捋槐花充饥。槐花也一把把的往嘴里塞,她的柔柔肠胃怎禁得住这粗粗啦啦的槐花,便奄奄一息了,就在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村头传来了军号声。一队解放军开进了村子。槐花得救了,是解放军一碗米汤子把她从阎王殿里拉了回来。
 
 
娘俩一前一后来到村东头的刀把子地。前一天的一场春雨把这片地滋润的又松又酥,脚落下去软软的,喜凤把鞋子摔掉,撒开脚丫子跑着,上面很快就留下了一串串杂乱无章的脚丫印子。看着蹦蹦跳跳的喜凤,槐花咯咯笑了,她撩了一把额头上的发丝,连连挥起手中的撅头,脚下的地翻了起来,湿润而又新鲜。
阳光越来越热烈,槐花觉得身子汗津津的,顺手脱掉外套,紧身的红毛衣把她丰满的胸脯勾勒的更加起起伏伏。出生在大山深处的槐花,从小尽管挨饥受冻,可清秀的山、甜冽冽的水把她出落的高挑俊美,成了十里八村叫得响的金凤凰。
“嫂子,刨地呐?”
一个声音在不远处响了起来,这声音里夹杂着一种惊喜和挑逗。
槐花抬头应着,见是村里的老赖子疤瘌头,很快收起笑容,又低下头去。“嫂子,把十里八村的大姑娘小媳妇捆在一起,也抵不上你一个呀!看你的小脸蛋,再看看你的小胸脯,那才真叫够味呢!”巴瘌头眉飞色舞地说。
疤瘌头从小没爹妈,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是光棍一条,每到夜深人静,总有一股骚动从头爬到脚尖,让他彻夜难眠。
这个上午,春日的阳光洒在他身上,暖得他心里像爬满了虫子,痒痒的,他想找个地方找个人挠一挠,抓一抓。
槐花板起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告诉你巴瘌头,你别在这里嚼蛆,小心咬了你的舌头!”
巴瘌头讪笑着凑上来,槐花觉得他的头好像已经抵到了自己的胸前,秃头上那颗巴瘌亮的刺眼。
槐花弯腰拿起一块土坷垃扔过去,本想吓吓巴瘌头,没想一下子落在巴瘌头的头上。
槐花笑了。
这时喜凤叫了起来:“妈,快看!解放军!解放军!”
槐花停下手里的活看去,只见一队解放军已经走上了土围子,正向村里走去,他们唱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那歌声越来越响越来越亮。槐花忘记了手里的活,怔怔地看着,听着,那歌声像当年一样一样的,她又闻到了那醉人的槐花香。
喜凤拽了拽槐花的衣襟:“妈,我们快回村里看解放军吧。”槐花应着,满脸挂着笑容。
脚下的土翻完了,阳光洒在上面,热热的,从厚厚的沃土里,散发出一阵阵土香,槐花深深地吸了几口,顿时精气神爽,她对喜凤说:“走,去看解放军!”槐花话音未落,远远看到村支书张满囤匆匆向地头走来,嘴里急急喊着:“槐花,槐花!”
槐花应着,问:“叔,你找我?”
满囤“唔、唔”几声,很快就走到了近前:“槐花,解放军拉练,一个排分到咱们村里,有几户领人走了,还剩下张排长一班子人,我就想,张排长人家大小也是个干部,总得找个即麻利又干净人家,你看看咱们村的老少爷们家,邋里邋遢,脏得连个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我扳着指头数了个遍,全村还就数你家干净,我把张排长他们就安排给你了,中不?”
槐花高兴地连连点头:“叔,中,中!”
满囤说:“好,张排长还在等着进户呢。”
槐花应着,拉起喜凤就走。满囤小步跟着,还在后面嘱咐:“槐花呐,一定招待好亲人解放军,没有解放军可就没有咱今天的好日子呐!”
槐花笑笑,说,这还用嘱咐呀?俺知道!
 
 
槐花家院子里的槐树花团团簇拥着,香气灌满了整个院子。战士们放下背包,忙着支帐篷,你来我往,农家小院荡漾着一阵阵笑声。带队的张排长长得白白净净,一身绿军装即得体又熨帖,鲜红的领章把他那张脸映衬的格外好看。张排长虽是南方人,可说的是普通话,讲起话来不紧不慢,眉宇间总是挂着笑意。他边擦枪边和槐花拉热热地拉家常:“大嫂,你家可真干净。”槐花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说:“庄稼人家干净个啥?只要你们不嫌弃就行了。”张排长说:“大嫂,你见外了,我们都是子弟兵,来到这里就像到了家一样。”
槐花正在抻面,不时抬头看着满院子的兵,今天,那面在槐花灵巧的手指里格外的伸展自如,一丝丝,一条条,又劲道又有弹性,不一会功夫宽大的面板上就排满了细溜溜的面条子。
槐花边抻边说:“大兄弟,这就对了,我也是吃过苦的人,没有解放军我在早就被野狗吃了。正在帮战士支帐篷的张栓柱诚惶诚恐,不时看看张排长手里的枪,那枪身线条很流畅,闪着幽幽的光,张栓柱有点羡慕,嘴张着老是想说什么,最后鼓起勇气问:“张排长,你打过仗吧?”“打过,有一次,我一梭子就撂倒了2个土匪。”张排长拍了拍腰里的匣子枪。这短枪也这么厉害?栓柱啧啧感叹着:“看你细皮嫩肉,还真行!”
 
 
这个上午,阳光很热烈,巴瘌头悄无声息,像个幽灵一样来到了槐花的院墙下,远远就听到了槐花银铃般的笑声。巴瘌头直听的心里痒痒的。他站在一块石头上,两手紧紧扣墙头,乜斜着小眼,看到槐花正和张排长说笑,心里就恨恨的,自言自语道:“这娘们,原来是喜欢小白脸子。”巴瘌头顺手把一块砖头撇到了院子里,心里想,我再叫你们狗欢。槐花听到响声,吓了一跳,正愣怔着,墙头上传来嘿嘿声,她抬头一看,见是巴瘌头,便顺手把一盆脏水泼将过去。巴瘌头嗷的一声摔在了地上。他爬起来,跺着脚骂道:“槐花,跌死我了,你就不心疼呀?!”槐花笑骂道:“跌死你这只浪狗!”巴瘌头叫道:“你等着,晚上我就浪到你的被窝里去。”
巴瘌头揉了揉膝盖,气呼呼的向村外走去。巴癞头此刻心里恨恨的,像条野狗一样在原野上乱窜,在这个风和日丽的春日,他总想制造一个事件,他咽不下这口恶气,这个时候,他突然看到张栓柱正在地里忙碌,巴瘌头心里嘿嘿笑了,尖叫着喊:“张栓柱!张栓柱!快回家看看吧!”
张栓柱抬起头,见是巴瘌头,没好气地说:“你又要放什么臭屁?”巴瘌头神秘地说:“翘屁股了!”张栓柱瞪着眼问:“什么翘屁股了?”张栓柱突然意识到什么,着急地问:“谁翘屁股了?”巴瘌头大笑:“是你家槐花和张排长勾搭在一起了。你在这里整地,人家张排长要整你老婆了,你等着吧!”
张栓柱一听就气炸了肺:“巴瘌头,你他妈的胡咧咧些啥?!”巴瘌头一脸无辜的嚷道:“你这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不信你回家看看。你整天耷拉个眼,闷着个头,三脚踹不出个屁来。张排长那小白脸早就把你家槐花的心勾走了!疤瘌头笑笑,又添油加醋地说,人家把你这个老实人卖了,你还帮着数票子呢!”
张栓柱又羞又气,摸了块石头砸向巴瘌头。
巴瘌头跳着脚躲开,摇头晃脑地走了。
 
张栓柱无心再干下去,绷着脸回了家。
战士们都出去训练了,院子里很静,只有槐花正在洗衣服。
张栓柱向盆里瞄了一眼,发现除了外衣,竟然还有些黄裤头。张栓柱刚要说什么,猛然看到盆子边上摆着块肥皂,这块肥皂是槐花的宝贝,平日里只有她和喜凤洗脸用,金贵金贵的,洗衣服偶尔擦一点,大都是用烧碱,张栓柱洗脸时想用一下肥皂,槐花都舍不得,她居然用来洗脏兮兮的大黄裤头子。槐花把一条裤头拿起来,打上肥皂,裤头上白白的,搓几下,闪着亮晶晶的泡泡,槐花用水洗了,捞出来又打上肥皂,又搓几下,泡泡又起来了,张栓柱觉得这泡泡格外的刺眼,泡泡破裂的时候也犹如炸雷一般,裤头洗好了,槐花双手抻着黄裤头,用力抖抖,水珠飘落下来,接着把裤头挂在绳子上,轻轻地展开,一丝不苟,小心翼翼的。那裤头本来很大,展开后就像一面大旗,在风中飘摇着,张栓柱想躲开,可怎么也躲不开这飘,飘得他心慌意乱。
这时候,张栓柱真想一把把它扯下来。槐花坐在了板凳上,又从盆里拿起一条裤头,打上肥皂,哼着小曲洗得正欢,看到墙角边上的张栓柱,随口问道:“日头还没过午,你咋就回来了?”张栓柱平日里虽然怕槐花,但看到老婆竟然连人家裤头都洗了,心里就横生出一股胆气来,他把?头狠狠地掼在地上,说:“咋?让我去地里干活,你在家里给别的男人洗裤头?还有这肥皂,为了他们咋就大方上了?!我看张排长把你的魂都勾去了。”
槐花腾地站起来:“你胡说些什么?”
张栓柱见状声音一下子低了下来:“我说错了吗?自从他们来了后,你看看你,整天把自己收拾的光亮光亮的,看着解放军,眉毛都跟着笑,你什么时候这样对我了?”
槐花不知说什么好了,最后一下子笑出了声,说:“你都想些啥了,人家住到咱家,咱不得好好待人家?”见槐花笑了,张栓柱的胆子又大了:“我看你是要和张排长滚到一起了。”槐花闻言,脸色瞬间就变了,拿起一根棍子就抡向张栓柱,张栓柱前躲后闪,只得夺路而逃。
 
 
太阳落山了,留下了西山顶上红红的一片的云彩,绿树掩映的村庄渐渐暗下来了,训练归来的战士唱着“打靶归来”回到了小院。张栓柱谁也不看,只是在那棵老槐树底下狠狠地跺着脚,张排长擦了一把汗,问张栓柱:“大哥,嫂子呢?”
“去河里赶鸭子了。”张栓柱头也不抬地说。张排长见张栓柱闷闷不乐,就问:“大哥,谁惹着你了。”张栓柱瞪了瞪眼没说话。这时一个战士喊道:“排长,嫂子给我们洗得衣服外衣都在,裤头都不见了。”张排长说:“找找看,外衣都在,裤头肯定丢不了,谁还要这东西?”战士王小山说:“也就是嫂子好,要不谁还能给咱洗这玩意。”说完,朝着张排长扮了个鬼脸,嘿嘿地笑着。张排长看到张栓柱脸色很难看,就瞪了一眼王小山。王小山不再言语,忙躲到一边去了,小院里的空气窒息的让每个人都闷闷的,大家瞬间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只是彼此讪讪看着对方。张栓柱被窒息的空气挤压的透不过气来,他知道,每个人的尴尬都因为自己和槐花而起,在众目睽睽下又不知如何是好,他干咳一声,就算是最好的掩饰了。
槐花赶着鸭子回来了,见战士都在忙着找东西,就问:“丢什么了?”张排长本不想说,可又不得不说,只得低着头,悄声说“裤头都没了。”槐花有些意外,低头沉吟着,最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看着张栓柱,张栓柱急忙把目光移开。槐花胸脯剧烈的起伏着,她把张栓柱拉到一边,问:“是你藏起来了?”张栓柱摔开槐花的手:“不是我!”说完狠狠乜斜了张排长一眼,气呼呼地走了。张排长好像明白了什么,对大家说:“再仔细找找看。”槐花也低头找,最后发现院子里有一堆新土,就拿起墙根的铁锹一翻,几条裤头露了出来。
槐花一把抓起来,抖擞了几下,抖得大家都面面相觑。小院又一次被尴尬笼罩了,任何人都躲避不了,在这种气氛煎熬下,谁都不知如何是好了。张排长红着脸,嘴巴动了好几次,也没挤出一个字来。
槐花觉得很没面子,脸腾地红了:“这个死栓柱,咋就开这样的玩笑?!”喜来中午放学回来了,虎着脸谁也不看。槐花见喜来背著书包,很奇怪,问:“咋中午就把书包背回来了?”喜来憋了一会气,把书包狠狠摔在地上,叫道:“你知道同学都说我些啥?!”槐花笑了,问:“都嚼啥舌头了?”喜来喘着粗气说“妈,你还有脸笑,人家都说你是破鞋!”槐花怔住了,脸红红的:“胡说八道!”喜来也吼:“反正从今以后我不去上学了!”喜来气咻咻的,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拿眼睛瞪着张排长。
这以后,喜来果然不去上学了。
 
张栓柱气愤不过,扭头就找村支书张满囤哭诉去了。张满囤还没听完,早就火了,扭头对对大队会计吼道:“这还了得,召集村民,晚上开大会批她!”张栓柱急忙说:“叔,你去震呼震呼她就行了,咋还要开会?”张满囤说:“你不用管了,不斗出了大事谁负责?!”张栓柱忙不迭地说:“大叔,我家槐花那脾气厉害着呢,惹毛了她还不跟我拼命?!”张满囤不再理会,对着破桌子上的麦克风就喊:“全村老少爷们注意了,全村老少爷们注意了,吃了晚上饭,都要到大槐树底下开会,不去的扣工分!”村庄的会大都在晚上,白天一是农忙,再就是集合不起人来。
庄稼人平时开会到场的都是三三两两的,不是这个推车子把脚脖子崴了,就是哪个女人在家奶孩子了,可槐树村这次开会的内容不一样了,在农村家长里短对女人来说最有嚼头,更何况是槐花搞破鞋的事,有的女人早早把孩子奶睡了,男人也不再找推脱的理由了,疤瘌头像一只发情的公狗一样,满村里说着。
小村庄兴奋了,小村庄的男男女女兴奋了。天上的星星还没有几颗,全村男女老少几乎就来了。老槐树底,是槐树村的露天会场,自然就成了村权力的一个符号,这一会儿,油气灯把四周照的如同白昼一般,灯光下一张张满含期待的脸。
张满囤扫了大家一眼,又同往日一样很威严的干咳一声,说,大家伙都静了,静了,今晚啥事也不办,就办张槐花拉革命干部下水的事。未了,张满囤又拖着长声说:“拥军没错,可咋就拥到了一起了。这样的男女关系还叫拥军?我看是反军!”男女老少都忍不住,哄堂大笑。
一个妇女扯着尖嗓音喊道:“人家槐花就是根带刺的嫩黄瓜,谁见了谁不想咬一口呀?!”巴瘌头兴奋地喊:“我做梦都想咬一口!老书记批得对,我早就看出来了,这个娘们就是不地道,竟敢勾引张排长!”疤瘌头大嘴巴子一张一合,直说的嘴角挂满了白沫。
槐花大声道,疤瘌头,你拍拍你的良心吧,你说说,哪一年的冬天我不给你缝缝补补?你咋就这样往我脸上抹黑?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呀?!槐花捂着脸哭了起来。不知谁说道,人家槐花天生就是正正派派的!刚才那个喊叫的妇女指着巴癞头说:“去你妈的疤瘌头,哪个女人不喜欢张排长?粘粘他的边就满足了!”
张满囤火了,用烟袋敲了敲桌子:“都还要不要脸?唵!都还要不要脸?唵!”张栓柱一直低着头,手指捏的叭叭响,众人的每句话都像鞭子一样抽在他的脸上,他觉得自己的双颊一阵阵火辣辣的疼,最后坐不住了,站起身扭头就走了。看张栓柱走了,下面都嚷嚷起来,张满囤槐又严厉的干咳一声,说,咋?这会场像啥啦?满鱼塘子的青蛙叫!都给我停了。
槐花站起来喊道:“大叔,你得把话说清楚,拥军是政府号召的,我对解放军好就是流氓来?!这个恶名我可担当不起,大叔,你咋就无缘无故的往我的头上扣屎盆子?你不给我平反,我就不算完!”
张满囤把脸拉的很长,咋?我给你扣屎盆子?我一个老革命就没这觉悟了?就没个水平了?无风不起浪?没云不下雨?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嘛?张三狗都看着了。在村里,只有张满囤叫疤瘌头学名,疤瘌头翻了翻眼皮,最后才反应过来,连连点着头,说,我看到了,看到了!那神情犹如身临其境一样,槐花说,我身正不怕影子斜,说完哭着走了。刚走出不远,一个黑影就远远跟了上来,蹑手蹑脚的,槐花后背凉凉的,大着胆子问,谁?黑影说,是我!声音怯怯的。槐花一把推开黑影:张栓柱,你这是往死里逼我呀!你还有脸跟着我。槐花迈开大步走,张栓柱紧跟着:槐花,你可不要想不开呀!
 
 
 
槐花挨斗的事张排长他们都不知道,村里人谁都没说。槐花也没表现出来,还是为解放军忙里忙外的,只是脸上的笑容少了,话也少了很多,忙着训练的张排长并没有察觉。第二天,张排长他们突然悄无声息地走了。那天,小院里落满了槐花,树上的花随着温和的风飘落着。
村里人都在背后戳槐花的脊梁骨。大家都说槐花把张排长害了。槐花把这一切都归罪于张栓柱,拿着棍子就打。张栓柱吼道:“张排长走了,你也走吧!”
槐花立在小院里,双眼凝望着远处,心里一阵阵翻腾着,她垂下眼帘,沉沉的说:“我们离婚吧!”张栓柱怔住了,两眼瞪得又大又圆,说:“离了想去找张排长?没门!”
张排长的离去,让槐花的心悬在了半空,难道与这事有关?这个问号在槐花的脑海里怎么也抹不去,她走到哪里,这个问号就跟在哪里,好几个夜晚,她都在梦中喊着张排长,直到把自己喊醒了。
很多个黄昏,槐花就守在村口,眼睛眼巴巴盯着村庄惟一的一条小路,要是张排长的身影突然出现了那该多好,槐花的目光疲惫起来了,可张排长始终没有出现。春去夏来,槐花和张栓柱已经分居了数月,张栓柱最终耐不住了,想和槐花求和,一个烈日的中午,张栓柱推开了槐花的房门,槐花正坐在大木盆里洗澡,一缕缕的阳光撒在洁白而又富有弹性的肌肤上,听到门声,她惊叫着站了起来,结实饱满的双乳在她胸前慌乱地跳动着,双方都紧紧地盯着对方,一切静了,只有槐花发梢上的水珠滑落在盆里的滴答声。那滴答声犹如天籁之音,在房间里回音很悠长,很动听,撩拨着张栓柱的每一根神经,这个时候,有一股热热的东西就从张栓柱的脚底涌上来,很快漫过了他的头顶,张栓柱浑身的细胞被点燃了,噼哩啪啦的燃烧着,烧的他口干舌燥,浑身的热量把两边的太阳穴拱的疼疼的,张栓柱已经很久没有碰过女人了,他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刚做出一个抱的动作,槐花就尖叫一声:“棍!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她跳出木盆,顺手从门后里抄起一根木棍打去。挨了一棍子的张栓柱,一蹦就跳出了门外,嘴里喊道:“我一辈子不求你,你等着吧!”
屋里又静了下来,槐花光着身子就那样怔怔的立在那里,泪水滑落下来,顺着下巴滴在了她的胸前。
 
 
几年后的一个大早,喜来到村外砍柴,喜来长大了,也长高了,一脸的倔强。他恨槐花,每次槐花从自己身边走过时,他都狠狠的啐一口唾沫,然后再狠狠的在唾沫上跺几脚。喜来砍柴的动作也和别人不一样,无论枝子再细,他也轮圆了胳膊,只有这样,他才觉得痛快,胸腔里长久不散的怨气才得以释放。
疤瘌头今天出现是个严重错误,清晨起来他还打了几个重重的喷嚏,一边说,娘的,谁又要惹老子了?!快到中午了,他才吃过了早饭,在院子里吸了几口闷烟,抬脚出了村子。真是鬼使神差,不知怎么他就走进了喜来砍柴的树林子,见到喜来,这家伙老远就凑上来,开始什么也不说,只是盯着喜来就笑。
喜来骂道:“狗杂种!”疤瘌头说:“你骂啥?要骂去骂张排长!”喜来扬起砍刀:“你再说我就剁了你!”疤瘌头一脸的不屑:“你这个小崽子能耐大了!你也不称上十斤棉花纺一纺(问问),我怕过谁?”这边说着,手就在喜来的脸上扬来扬去。
树林里很闷热,巴癞头的出现让喜来的身体格外燥热,这燥热撞击着喜来的胸腔,挤压搓揉着喜来身上的每一粒细胞。他觉得巴癞头的身体某一个部位总是在吸引着自己,手中的砍刀瞬间有了生命,发出一阵阵雄性的鸣叫,一个劲地向巴癞头靠去。
这时候,警觉性很低的巴癞头还在挑衅,唾沫星子像雨点子一样落在喜来的脸上,喜来身体里的那股热流愈发控制不住了,直烧的他通体滚烫,刹那间,忽然有一种闸门洞开的感觉,配合着这种感觉,喜来脱口而出,说了声“我操!”只见刀光一闪,疤瘌头的一条胳膊已经掉在了草丛里。疤瘌头惨叫一声扭头就跑。田野上落下一阵阵哀叫。喜来听了,觉得心里很是熨帖,燥热的身体像犹如从凉凉的河水里走出来一样痛快。
 
十一
 
张栓柱几年前就卧床不起了。和喜来相依为命。中午了,躺在床上的张栓柱感到眼皮一个劲地跳。可他的思绪这个时候还在村子里每天街道上游荡。其实,人有时候很奇怪,在眼前的东西常常熟视无睹,丢失了总是一遍遍地在想起。他至今不明白,自己的家怎么就垮塌了呢?还有槐花,他至今也琢磨不透这个女人。卧床不起的病人,头脑常常格外的清醒。虽然腿脚不能行走了,但思绪却格外的强健,每一天,甚至每一夜,张栓柱都在想,想的头疼了,他就狠狠敲打着头。中午过了,他正等着喜来回来给自己做饭。喜来顶着一头大汗终于回来了。一进门就嚷嚷:“我把疤瘌头的胳膊剁了!”张栓柱看着喜来一手的血,竟从床上坐了起来:“断了没?”喜来抹着汗说:“砍掉了!砍掉了!整个胳膊掉在草地里了。”张栓柱嘴一咧,哼哼着哭了:“我张家要断后了呀!我张家要断后了呀!”
喜来瞪起眼:“是他先骂我的,我没错!”
张栓柱指着喜来吼道:“你这个鳖羔子!你是榆木脑袋呀?一会公安就来了。快出去躲躲,躲得远远的。”
喜来低头不语。
张栓柱急急说:“不!还要远!躲到东北去。到深山老林里给张家娶妻生子去吧!”
 
消息在这个中午就传遍了全村,村里的狗也好像在同一个时间同吠起来。喜凤哭着。一路跑回了家。槐花急忙问:“这是咋啦?”喜凤就哭着说:“妈!我哥哥被公安抓了!”槐花怔住了,手里的面盆落在地上。她什么也不说,急急向村西头赶去。当年,张栓柱带着喜来重起炉灶,在村西头盖了两间土房子。槐花远远看到喜来被两个公安架出了院门,双手还带着明晃晃的铐子。她的双腿一下子酸软了。一声“我的儿”,就哭倒在地上。喜来狠狠地盯着槐花,眼里射出两道凶光:“我没有你这样的妈!”看着绝情的喜来,槐花一阵阵钻心的疼。喜来几乎是被架上破吉普车的,那情形真像一只被宰割的鸡。只听突突几声,吉普车撒下一路黑烟跑了。
 
十二
 
槐花又一次来到了村支书满囤家。她已经跑了无数次了。每一次她都不哭也不闹,这也许是满囤不把她拒之门外的理由。正坐在杨树底下乘凉的满囤见槐花来了,故意低头不搭理,只是狠狠地吸着嘴里的旱烟袋,那旱烟袋也知道主人的心情,发出嘶嘶的怒叫声。
槐花已经习惯了,也不在意,只是这一次她更坚决了,她抻了抻衣襟,大声说:“大叔,我是拥军,不是反军,这些年因为这我家没有家了,儿子也坐了监狱。你得在全村父老兄弟爷们面前给我平反,收回当年你说的那些话,要不我就去找公社干部!”
槐花前边的话不知重复多少遍了,开始满囤耷拉着眼皮没吭声,听槐花要上公社,他一下子就把烟袋摔在了地上:“你这个娘们还有完没完了?告我?你去吧,我倒要看看公社干部能把我这个老八路咋样?!”
槐花也火了:“老八路咋了?老八路也得讲理!张满囤,我就不信这个世界上没有说理的地方,木不钻不透,理不说不明,我就看看公社干部能不能给我做这个主!”张满囤哼哼着,在门上用力磕着烟袋锅子,槐花每说一句话,那眼袋锅子撞击门的声音就劈头盖脸的压过来,槐花走了,张满囤还在后边喊,你犟我比驴还犟!看谁犟过谁!
 
公社的张干部接待了槐花,听完她的事由,正拿着大瓷缸子喝水的张干部一下子笑喷了,他抹了把水淋淋的脸说:“大嫂,就这芝麻大的事呀?!你咋就这么当真?快回去吧!”槐花急了:“张同志,你可别这么说,人活脸,树活皮,脸面比金子还金贵!我不能背着这个黑锅活一辈子,还有,张排长可是无辜的,当年村里那么一闹,让人家受了委屈不说,还影响了人家的前途呢!政府得给开个证明,一个是给我平反,再就是我要拿着这证明到队伍上去给领导看看。”张干部说:“大嫂,你就别当真了,那支拉练的部队你肯定也找不到了,在哪里?番号是多少?!”槐花很是平静,好像是说道着别人的事:“张同志,这些年我在村里只是要求给自己平反,其实我心里装着一个最大的心愿,就是给张排长一个清白,我在村里没说,是怕人家笑话我,你是政府的人,我就不顾忌啥了,当年张排长悄悄走了,俺就把这这支队伍的代号牢牢记住了,队伍在济南,代号是37689部队。张同志,在你这里也许这事是个小事,可在我这里就是天大的事。”
张干部怔怔地看了一眼槐花,心头不禁一热:“大嫂,这都过了好几年了呀,再说张满囤当年也就是随口一说,政府怎么能开证明?咱没个东西参考呀?这样吧,你先回去忙夏收,我跟领导说说,再找他张满囤做做工作,让他在村民大会上说说不就行了嘛。”
槐花说:“张同志,这样也行,可我们村的张满囤犟得很!认准的事八头牛也拉不回,可是一个为了面子认死理的人,他就能低头?”张干部说:“那不行,再怎么犟也得服从上级领导。”
槐花半信半疑的走出了公社的大门。抬头看看远处,脚下的马路伸到了天边。她总想在远处能看到一个目标,可遥远的地方茫茫的,她的心一阵空落落的。她不知道自己的奔走到那一天才能止住。她禁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夕阳把她孤独的身影拉的很长很长。
公社的张干部是在一个中午来到槐树村的,张满囤往嘴里随便扒拉了几口饭说,走,咱们到大队屋说去,两人坐定后,张满屯不紧不慢地从腰里拽下烟袋子,边往眼袋锅子里摁着烟叶末子,说,槐花找你了?张干部点了点头,老支书,这件事搁在别人身上也许没啥了,可搁在槐花身上不行呀!你是老干部,老革命,咋就不能低低头呢?
张满囤干咳一声,啥?让我低头?当年我在小鬼子面前也没低过头!张干部忙悄声说,老支书,你把村里的人召集召集,说几句话不就过去了嘛。张满囤又在门上磕起了烟袋锅子,嘴里说,年轻人,你说的倒轻松!为了这芝麻大的事,让我在全村老少爷们低头,这不是寒碜我嘛?!以后我还怎么领导老槐树村?张满囤手里的烟袋锅子这会儿好像有了灵性,声声沉闷,响的执拗而又倔强,张干部看张满屯磕眼袋锅子的架势,知道再说下去也是枉然,只得起身告辞了。
这以后,张满囤再遇上槐花,就很大声的干咳着,头都扭在一边,还扬的老高老高的。
 
十三
 
年迈的张满囤病倒了,槐花想想老支书对村里人的好处,就提着鸡蛋来看,张满囤看到她,以为又是来讲平反的事的,眼就紧紧的闭上了,嘴里却说,当年不就是一句话嘛!你还没完没了了呀!那年头,哪个村里没有个一回两回的事?!
张满屯闭紧了嘴,再不吭声。槐花说,叔,咱今天不提那事儿,你病了,我是来看你的。槐花刚走,几个村干部也来了,有人说起槐花,张满囤叹了口气,你说就这件芝麻大的事,都过去多少年了,还提它干啥,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日子就行了。说了一会村子里的事,村干部们要走,张满囤说,我是活不了多久了,槐花再怎么样我也不跟她一般见识,男人嘛!你们记住了,我不在了,往后你们就多照顾她们娘俩一些,孤儿寡母的不容易。
季节进入了冬天,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冬闲的农民都躲在房里烤起了火炉子,可槐花一刻都没停地来回奔走着,几个月下来,望眼欲穿的槐花也没能等到个结果,她心凉了,更让她心碎的是,张满囤在这一年冬天的一个大雪天里合上了眼睛,槐花闻讯差点晕了过去。这可真是死无对证了。
望着满天雪花,槐花喃喃着:“老天爷呀,我再怎么跑,这死人也开不口了呀。”槐花无神的凝望着远处,院外就是茫茫的山野,冬天的原野格外的空旷,槐花觉得整个世界都一下子空了。她又想起了那个槐花芳香的春日,想起了满院子的兵,张排长正带着他们扫院子。张排长这会儿在哪里呢?男女关系的罪名可不是小事,在队伍上更不得了,也许被部队开除了,坐监狱了。槐花很清楚有一个日子,张排长说,自己从小没有爸妈,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她觉得这个事耽误了张排长的前程,毁了人家的一生。雪还在下,风很烈。喜凤走出屋门喊,妈,快进来吧,别冻着。槐花回过神来,擦了一把眼角的泪花。喜凤拉住槐花的手说,妈,我陪着你再一起去找政府。槐花笑了,笑得有些凄然。
 
十四
 
天渐渐黑了下来,雪花一刻都没有停止的意思。母女二人就那样孤坐着。“喜凤!喜凤!”门外传来喊叫声。槐花笑了笑,对喜凤说:“是金贵吧?”喜凤也一笑:“不管他!”槐花说:“你这孩子,咋能这样呢?金贵是多好的孩子呀!”
喜凤走出了家门,说你咋来了?金贵搓揉着手说:“喜凤,你不能再跟你妈上访了呀!”喜凤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胸脯高耸着,两条黑黑的粗辫子垂在她纤纤的腰际。她看了一眼从小玩大的金贵:“我要陪着我妈上访一辈子。”
金贵急了:“喜凤,你要毁了自己一辈子呀。这些年,为了上访,你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呀?你自己还不知道?吃不好,穿不好!”
喜凤瞪大了眼睛:“为了我妈妈,值!”
金贵看着喜凤那双好看的眼睛:“你这样下去,我们的事咋办?”喜凤听了,泪水一下子盈满了眼眶:“金贵,我们的事就算了吧!我不能拖累你!”金贵急了:“喜凤,你不要这么说。我等你,等你一辈子。”
金贵总觉得喜凤胸脯高得很神秘。他咽了口唾沫,隆起的喉结不停滑动着。喜凤说,你咋了?金贵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口渴了。金贵接着说:“我去上山打石头啦,挣点钱给你上访做路费。”喜凤紧紧握着金贵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十五
 
日子一晃一晃的走着,槐花屈指一算,已经断断续续的奔波好多年了。槐花对着镜子看看,自己满头的黑发大都已经白了。再看看已经出落成老姑娘的喜凤,禁不住泪水横流,她给喜凤编著辫子,嘴里说,槐花怔怔地看着喜凤说:“孩子,妈妈对不起你,拖累你了。”喜凤回过头一把拉起槐花的手说:“妈妈,咱们一回不行,就第二回,第二回不行还有以后,总有行的时候!”槐花笑了,心里慰藉了许多。喜凤说:“妈,县里是通不过了,咱去地区吧。”槐花摇了摇头说:“这么多年了,还没个结果,张排长不知啥样了,不能刚等了,咱们上队伍去,找大领导,当面给张排长证明证明!”
 
 
 
早上,阳光透光窗棂,把房自照得明晃晃的,金贵蹙着眉头还懒在床上不肯起来。金贵娘急的团团转:“小祖宗,你要急死我呀?邻村那闺女多好!要个子有个子,有力气有力气,你看那腚多大,生个十个八个也没问题!今天你就相相去。”金贵翻了个身说:“要去你去。我离了喜凤不娶。”金贵娘拍着巴掌连连说:“金贵呀!你这是你中哪门子邪了?槐花家一家子神经病,当年说她和张排长搞破鞋,大家伙现在都知道是没影的事了,疤瘌头人家不是也给她证明了嘛!可这老女人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为了芝麻大的事,家不像家,坐监狱的坐监狱。我看那喜凤,也被她那个神经娘带坏了。你为了她学也不上了,整天在石头窝子里打石头,挣了钱全都给她们上访了。金贵呀,回回头吧!这不,一大早我就听你六婶说,那个老神经病又要去济南上访呢!”金贵一骨碌爬起来:“啥?又到济南?”边说着穿上衣服蹬上鞋就往外跑。
到了喜凤家,金贵看到门已经锁了。他觉得身体里面突然没有了元气,两腿一软蹲在了墙角下。金贵正愣怔着。一个邻居说:“刚走,这会也就到了村口。”金贵瞬间又有了力气,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到了村外,远远看到喜凤母女拐过乡间小路,正往大马路上走。
金贵扯开嗓门:“喜凤!喜凤!”喜凤回头看了看,见是金贵,步子快了起来。槐花叹了口气:“难得这孩子一片情呀!可咱耽误不起人家呀!”喜凤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泪水已经挂在了眼角。金贵追上来说:“喜凤,你这是干啥呀?”喜凤板着脸说:“什么话都跟你说了,往后别再找我了。”
金贵一下拉住喜凤,把一把钱塞到喜凤手里,只说了一句“路上好用”,扭头就走了。喜凤转身看着金贵的背影很久。她突然觉得那背影陌生但又格外的亲切。秋天的朝阳里,金贵扯开双腿,迈着大步,走得很有力。
喜凤的目光被金贵长久地牵动着,金贵的背竟然有些驼了。喜凤心里想:他的背不是这样子呀,很直很好看。喜凤忽然想到,这是常年累月在石头窝子里背石头压的。金贵的背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那片金黄色的杨树林里。一片片金黄色的叶片在秋风中飞舞,有几片落在金贵的头上、背上。
喜凤觉得那叶片就像自己的手,温柔地滑过金贵的发梢,黝黑的颈,最后停在金贵挺拔厚实的背上。这种感觉对喜凤来说太少了。日日夜夜在外奔波,忙碌穿梭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一遍又一遍反复诉说着同一样的内容。现在的喜凤像母亲一样,成了一台只会重复几个动作的机器。只有在片刻的闲暇瞬间,七情六欲又重新回到她年轻的躯体,当眼睛溜过正在卿卿我我的情侣身旁时,她的心里也会泛起一阵阵热,金贵的身影怎么也挥之不去了。
这一会儿,蹲在马路边上的疤瘌头见槐花和喜凤走近了,慢慢的站了起来。岁月脚步也把当年的疤瘌头熬成了一个老头,过去玩世不恭的神态已经没有了,变得和善平实了。他揉了揉眼金,喊道,老嫂子!槐花和喜凤都站住了,喜凤怔了怔,说,疤瘌头,你咋在这里?这孩子,叫叔,槐花打断喜凤的话。疤瘌头笑笑,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看这东西有用不?槐花接过来,见纸上写道:政府和部队领导,当年槐花和张排长没有搞破鞋,都是我胡说八道,张三狗(疤瘌头)。槐花看了看,很久没有说什么,见疤瘌头有些失望,就说,中,我带着。疤瘌头脸上有了笑容,伸手从口袋了摸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老嫂子,我也没多少,带着路上用吧?穷家富路呀!槐花一把推开,你都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我怎么好意思要?疤瘌头硬塞给槐花,你们快上路吧!
疤瘌头扭头走了,一边心里还恨恨地想:当年要是没有自己那些混账话,槐花也到不了这种地步呀?!把自己阉了算了!疤瘌头转念又一想,老了!不中用了,还阉它干啥。疤瘌头被自己的想法逗的嘿嘿笑了。
槐花看到几步远的疤瘌头,背躬得很厉害了,头发也斑白了,那条没有胳膊的空袖子,在风中飘摇着,槐花好像对自己又像是对喜风说,这以后得把他接到家里来了,刚像以前一样送碗饭不行。
 
 
十六
 
小镇没有直达济南的车,母女先奔县城。破旧的客车晃了一路子,最后终于爬进了县城的车站。槐花和喜凤下了车,急急到窗口卖车票,终于挨到喜凤了,喜凤这才发现口袋上不知让谁割了条大口子,钱都没有了。喜凤急急喊槐花:“妈,钱被小偷摸走了!”槐花跺了下脚说:“这缺德的贼!”喜凤抹了把泪说:“妈,咱这可咋办呀?”槐花撩了一把额前的头发,一字一板的说:“走,走着去济南。”
槐花和喜凤上路了。吃完了身上的干粮,就沿路乞讨,风餐露宿,披星戴月。在一个中午,刚趟过了一条河,抬头看去,不远的地方便是一座高耸的山。爬到半山腰,槐花再也迈不动腿了,喜凤抬头看了看,山依旧还是很高,高的在云端里了。喜凤说,这什么时候是头呀?槐花也有些茫然,她心下想,是呀!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呀!想着想着,槐花就自言自语道,其实呀,村里人都相信我的清白了,按道理说,咱也不用再折腾了,说句心里话,人家张排长呀,背上了这样一个大黑锅,这一辈子就算完了。
槐花念叨着,好像就看到了张排长,看到他灰头土脸的,一脸的绝望,槐花拢了拢头发,站起身来,说,凤呀!趁还没天黑,咬咬牙走吧!到了山脚下,槐花脚扭伤了,疼的不能站立,喜凤说妈我背你,不远处就有人家,小路高洼不平,起起伏伏的,喜凤背着槐花挪动着,喜凤喘的越来越厉害了,声音咻咻的,就像拉风箱一样,喜凤总觉得胸脯的压力越来越大,心脏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槐花喟叹着,泪水滴在喜凤的脖子上。算是挨到门前了,喜凤腾不出手敲门,只能张开嘴喊,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老大爷站在了面前,喜凤喘着粗气说,大爷,我妈的脚扭伤了,老人看看喜凤,一脸的汗水,快进来,快进来,老人连声说。山里人热情,急急找来几味中药草,搓揉出液汁淋在槐花的脚腕子上。躺了几天,槐花可以下地了。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槐花和喜凤才赶到济南,头一次来省城,条条马路四面八方纵横交错着,犹如蛛网一样,母女二人就在这密密麻麻的网里蠕动着,边走边问,到了傍晚才找到了营房。
槐花远远看到了灯光下的哨兵,只觉得心里一热,泪水就从眼角涌了出来,她高兴的说,闺女,可见到亲人了!话还没说完,就一下子晕了过去。哨兵见状,马上报告了领导。刘教导员听了,带着几个战士跑了出来。
喜凤哭着说:“俺妈又累又饿,晕过去了。”看着蓬头垢面的槐花和喜凤,刘教导员说:“你们还楞着干啥?快把大娘抬进去呀!”槐花醒来时,炊事员已经把鸡蛋面端了上来,槐花和喜凤顾不上说什么,埋头吃了起来。吃完了面条,槐花和喜凤洗了脸。槐花从包袱里拿出一把木梳子,认认真真的把散乱的头发梳整齐了。
刘教导员笑眯眯的问:“大娘,你到这里有事吗?”槐花点了点头:“大兄弟,这里是37689部队吧?”刘教导员怔了怔,说:“大娘,当年的部队早就解散了,已经换了新部队了。”槐花的双眼暗淡下来,她自言自语的说:“这样上哪里去找张排长呀?!”见槐花脸上挂满了失望,刘教导员问:“张排长?他是你什么人呀?”槐花摇了摇头:“说来话长呀!”停了好长一会儿,槐花就把自己的过去说了。
刘教导员听了,很久没有说话,只觉得心里热热的,眼角也潮湿了。槐花说:“大兄弟,我见了你们亲也亲不够呀!”刘教导员一下子站了起来,向槐花敬了一个军礼。住在部队的那几天里,槐花和喜凤给战士们洗军装拆被子,几乎没有片刻的停歇。
又是一个早上,槐花和喜凤要走了,晨雾弥漫了整个营房的边边角角,槐花想再好好看看营房,就一步一步走着,看着,走得很慢,看得也很慢,把营房的每个角落都看了,很多战士都出来相送,槐花一个个端详着,手也不停地抚摸军装,还有领角上的红领章。刘教导员硬是塞给了槐花一些钱,大娘,不多,拿着吧,路上好用!槐花握着刘教导员的手,眼睛久久看着他军帽上的红五星。
喜凤说:“妈,咱们该上路了!”槐花念叨着,该上路了,该上路了。脚还没抬,嘴里却又说,啥时候咱们还能见面呀!槐花和喜凤上了吉普车,槐花又嘱咐刘教导员,你好好给打听着那个张排长呀,刘教导员用力点了点头,车很快就走远了。
槐花回过头,想再看看营房,再看看解放军,可看到的只是一团团大雾。喜凤看妈妈不说话,就安慰说,妈,你别着急,回去后咱就到地区去。槐花点了点头。这几年,她已经习惯喜凤做主了。
 
 
 
十七
 
 
喜来从监狱出来了。脸灰突突的,长长的胡子杂乱的生长着,后歪歪斜斜的背着一个鼓囊囊的破麻袋。深秋的叶子都黄了,风走过,叶子离开枝头,在半空中飘摇一会,最后落在地上,发出一阵阵轻微的沙沙声。
喜来踏出监狱大门的那一刻,就禁不住咒骂这个灰暗的日子,他觉得他的心也和这个天气一样的灰暗,有几个村民和他打招呼,他只是唔唔着,偶尔还瞪起那双阴沉的眼睛,村民见状,都远远避开。
穿过小巷,喜来看到自家的院子了,院墙松松垮垮的,好像一不小心咳嗽一声就能把它震倒了,喜来心里热热的,正愣怔着,突然看到一个人从他家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碗,再细看去,这个人就一条胳膊?喜来突然想起了疤瘌头,疤瘌头顾自走着,空袖子一摇一晃的,喜来突然觉得,人少了一条胳膊,原来是这种情形,身体变得不平衡了,走起路来好像要向另边倒去一样。
喜来重重咳嗽一声,巴瘌头停下了,身体摇晃了几下,最后才转过身来,样子很滑稽,见是喜来,疤瘌头脸上的有些慌乱,可也抑制不住喜悦,你回来了?!喜来没接声,只是板着脸看着,巴瘌头一笑,笑的有些惨淡。
喜来不再看他,甩开两条长腿,急急赶回到家,推开院子的破门,眼前的情景让他直跺脚。院子里长满了高高的草,成了名副其实的草窝子。他喊道:“爹,我回来了!”屋里很静,没有一点声音。喜来走进屋子。一阵尿骚味就直冲鼻子钻来。他看看床,见父亲张栓柱还躺在那里,干瘦干瘦的。
喜来坐监狱那几年,喜凤在村里的时候就来送饭,喜凤和槐花行走在他乡的时日,张栓柱就依赖者左邻右舍。张栓柱看到喜来,张栓柱僵硬的脸上怎么也挤不出一丝笑容来。咧咧嘴,喉结滑动了几下。好像在调动着说话的功能。喜来见状咧了咧嘴想哭,但最终也没哭出来,只是跪下嗵嗵磕了几个响头。张栓柱抬了抬眼皮,扯着沙哑的嗓子说:“我就等着你回来闭眼了。找个媳妇,好好过日子,多生几个崽子,要是断了后,老子在地下也不饶你!”尽管张栓柱用了全身的力气,可声音小的像从很远的地方传出来一样。疤瘌头到咱家了?喜来问。张栓柱说,都是他三天两头的给我送碗饭吃。喜来又想起疤瘌头刚才晃荡着一只胳膊走路的样子,这时候就忽然有一种想跑上前扶他一下的冲动。他又想起了巴瘌头那惨淡的笑,心里就有些空空的。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张栓柱突然坐了起来,脸上一下子生机勃勃起来。喜来很高兴,说,你病好了,你病好了!张栓柱没有做声,好像在努力解答着一道数学题,眉毛蹙成了一团,嘴里呐呐着。
这一辈子,他有很多事不明白:槐花咋就不和自己过了?为了当年那些糊涂人办的糊涂事,咋就连家也不要了?喜来傻傻看着,忽然觉得不对,连忙扶他躺下,张栓柱两眼闭上了,可那干瘪的嘴唇却老是张着。最后气息变得悠长起来,胸腔好像成了一座空旷的房子,气息就在里面游荡者,一会儿,气息撞在了一面墙上停住了,张栓柱的脸色紫青紫青的,喜来说,爹呀,你想走就走吧,别这样受罪了。
张栓柱突然睁开了眼睛,我知道你恨你妈,你这个兔崽子,咋就像你老子一样犟呀!你妈可是个好人呐!张栓柱这句话说完,就像解开了那道数学题一样,全身一下子放松了,连蹙成一团的眉毛也放松了,脸也舒展的很熨帖,眼里盛着满足,慢慢的,眼皮缓缓合上了,嘴角还挂上了一丝笑。喜来对这丝笑很陌生,这是很多年没有过的。爹呀!喜来嗷的一声叫,扬起脖子放声大哭。那声音很是凌厉,震耳欲聋,从小屋里生生透出来,在空中四处扩散。这时候,小村的人都知道,张栓柱走了。村里几乎每个人都叹息着。很多人赶来帮忙了。
张栓柱咽气的时候,槐花正坐在老槐树底下补棉袄,手指总是被针扎。槐花心里叽咕着,平日里这针都是很听话的呀!正自语着,村头就传来一阵哭,槐花侧耳听听,心下说,不知谁又走了。疤瘌头这时走进院子,脚步缓缓地,脸上好像有些悲戚。他看了看槐花,说,嫂子,栓柱大哥走了,说着捂着脸蹲在了地上。
槐花听说栓柱走了,坐在那里像雕塑一样很久没有动,她的嘴唇蠕动着,手用力搓揉着怀里的棉袄,抬头看看,黄黄的槐树叶子稀稀拉拉的飘落着,飘得槐花心里凉凉的,她抹了一把眼泪,末了,对哭成泪人的喜凤说:“走,去看看你爹!”槐花颤巍巍的站起来,但扑通又坐下了,她扶着老槐树再次站起来。喜凤这时说:“我对不起爹,没伺候过他一天!”槐花什么都没说,只是长叹一声,那叹息很悠长,湿漉漉的,让人听了,心里酸酸的,说不出什么滋味来。槐花和喜凤拿着纸钱,步履蹒跚着来到村西头。一个老人对喜来喊:“你妈和喜凤来了。”喜来静了下来,村里人也都静了下来,落叶好像在这一刻也停了下来。大家都看着喜来,喜来狠狠抹了一把鼻涕,抬起头,两只泪眼狠狠瞪着槐花和喜凤。槐花和喜凤还没走进院子,就被冲出来的喜来拦住了。喜来大声说:“都走,都走,我没有娘,也没有你这样的妹妹!”
槐花很有力,竟把五大三粗的喜来推了个趔趄,她径直往里走,一边说,我和你爹离家没离婚,我还是他老婆!喜来哼哼着说,老婆?!哼!他没有这样的老婆!喜来把槐花推出院子,扭身又推喜凤。喜凤哭着说,你咋这样对咱妈?我进去给爹送些纸钱。他都走了,你还让他不安生!金贵看不下去了,脸红红的,他拉住喜来,说,喜来,你这算什么?喜凤是你妹妹呀!喜来就指着金贵的鼻子骂,你是什么东西?金贵狠狠瞪了喜来一眼,拉着喜凤就走。喜凤哭着,在路口把纸点了,跪下磕了几个响头。
一个老大娘把喜来拉到一边,说,你这孩子,咋就这么不懂事?让你娘进去!喜来低头抹着泪就是不松口,槐花看着喜来,心里疼疼的,泪水又涌了出来,她冲着张栓柱住的小房子喊道,喜凤她爹,你好好的走吧!一路走好呀!你在西天好好等着我,过些年我去伺候你!槐花颤巍巍的走了,声音凄凄的。
老大娘擦了把泪,对喜来狠狠地说,你这个鳖羔子,你这个犟种,你还不把你娘拉回来?!喜来看着槐花的背影,蹲在地上哭了,可最后还是没叫槐花回来。
喜来走进房子,这个时候,从街上还传来槐花和喜凤的哭声,声音又响又亮,好像要把整个村子都淹没了。槐花病倒了,在床上昏昏沉沉的好几天。张栓柱的走,好像抽走了槐花的元气,她时而醒,时而昏睡。
这一天,她醒来时见喜凤坐在眼前,槐花握住喜凤的手说:“喜凤,你说妈这些年为了啥?”喜凤没有说话,她的手指轻轻滑过着槐花的斑斑白发,喜凤记得真真切切的,当年槐花最骄傲的是一头长长的乌发,编成粗辫子,垂在她浑圆的双臀上。喜凤想着,眼里亮晶晶的,有泪在转动着。如今,满头乌发的喜凤,也有了少许的白发。槐花看着看着,一声叹息从她的腹腔里沉沉发出来。
母女二人久久相守着,彼此望着对方,每个人的心底里,都是沉甸甸的东西。很久,很久,槐花浑浊的眼睛里又有亮亮的东西在闪起,她说:“喜凤,明天咱们就走,到区里去!”喜凤点了头。喜凤的眼睛也亮了起来。
 
 
 
十八
 
半夜大雾就弥漫开来,到了早上不仅没有散去,还愈加浓了,让你抓一把轻轻一捏,就能捏出水来,从鸡叫开始,槐花和喜凤就上路了,踏过乡间被雾气泡湿了的小路,又走上了村东头的大马路,这条路其实很长,延伸的县城,又从县城伸到了区里。可是因为这雾,掩盖了一切,连大马路都裹得严严实实的。
槐花和喜凤就在雾里挪动着脚步,喜凤说,要是一下子就能钻出大雾多好,槐花很久没有说话,末了说,这人呀,就生活在一团雾里。太阳从东山升起来了,雾气渐渐散去,槐花和喜凤觉得周围明亮起来,她们的步子也渐渐快了。庄稼地慢慢没有了,平房稀少了,眼前是越来越多的楼房,槐花和喜凤走进了地区大院,地区的院子比县里大,楼也高得多。
来地区之前,槐花就听说地区信访局有个安信访,对人好得很,喜凤听了这个消息,就对槐花说:“妈,咱明天就去地区!”跟着妈妈上访这些年,喜凤的上访的决心也越来越大。有人指点着她们来到安信访的办公室,门开着,里面有个60多岁的妇女,还有一个60多岁的老汉。妇女坐在水泥地上,任安信访怎么拉怎么劝也不起来,嘴里只是嚷着:“他凭什么打人?凭什么霸占了俺的地?”旁边的老汉喊道:“安信访,霸占了俺的地还不讲理,还要动手打老汉!俺冤枉呐,俺冤枉呐!”槐花和喜凤悄悄走进来,无声无息地坐在沙发上。安信访笑了笑,又是端茶又是递水,一边安抚着老人,老夫妻俩总算平静下来。安信访说:“大爷大娘,你们放心,我们马上处理,5天之内给你答复。真的?老汉笑了,都说你是为民做主的人呐!安信访点了点头,真的!老人高兴地走了。槐花端详着安信访,50多岁的年纪,慈眉善目的,说话不温不火,和颜悦色。
喜凤突然指着桌子上的一个相框低声对槐花说:“妈,安信访也当过兵。”槐花看去,相框里穿着黄军装的安信访一脸严肃,双手紧握着胸前的冲锋枪,槐花看着看着,激动就布满了她的脸庞。
 
这个时候,安信访送走了老夫老妻回到办公室,对槐花说:“大娘,说说你的事吧。”槐花看着安信访,亲热地说:“安信访,没想到你也当过兵呀。”安信访一笑说:“当过。”说着给槐花和喜凤的杯子里添了些水。槐花哽咽着说:“我的事就从拥军发生的。”喜凤接过槐花的话头说:“我妈吃亏就吃在拥军上呀。”
喜凤不慌不忙地喝了口水,一口气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末了,喜凤提高嗓音说:“安信访,你说,他们能说我妈反拥吗?”几十年,这番话从没有改变,惟一变化的是,当年槐花反复叙述的这番话,在槐花年老后,改由喜凤叙述了。
没有吵闹,没有哭骂。母女二人坐在那里平静的诉说着,犹如拉家常一样,可平静的诉说中,一字字,一句句在撞击着安信访的心房,安信访两只眼睛湿润了,作为曾经的军人,安信访感到了槐花对军人的那种浓浓之情,可又为老人的这种执着惋惜,为了这,她付出了近乎于一生的精力,还有喜凤的美好时光。他端详着槐花,眼前的这位农村妇女虽然衣着简朴,可浑身上下收拾的整整齐齐,满头银发梳得非常光滑,几乎没有一丝凌乱。听着女儿重复了那段几十年的话,槐花轻轻舒了一口气,那双浑浊但依然很亮的眼睛,透过窗子注视着远处。安信访感觉到了,对老人来说,那远处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种模糊不清的茫然。
自己干了20多年的信访,第一次遇上了这样的事,他不知该如何去安慰老人,他知道,任何安慰都难以解开老人几十年的心结,可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槐花眼含期待,拉着安信访的手说,张排长怨啊!多好的人呀,不能为了当年那件没影的事坑了人家一辈子呀!安信访紧紧握着槐花的手,胸腔里憋的难受,嗓子也痒痒的,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槐花扭头对喜凤说:“闺女,安信访很忙,咱们就不耽误他了。”说完,她站起来,握住安信访的手:“俺等着你的音讯。”槐花说着,她的目光又落在了桌子上的那张照片上。
槐花和喜凤平静地走了,临走的时候,槐花顺手抻了抻自己坐得有些凌乱的沙发巾。
 
 
十九
 
没过几日,槐花和喜凤又来了。她们看到安信访正在桌子上写着什么,就静静坐在哪里等着安信访忙完手头的活。安信访心里很不平静,他不知该怎么开口,更不知拿什么来安慰这对母女。他知道,也许任何的安慰都无济于事,除非是她们最期盼的东西得到了解决。那些日子,安信访上上下下跑了个遍,很多人都说,要是放在别人肩膀上,也许根本算不了什么,那个年代什么样的笑话没闹过。如果槐花当年不要那样认真,或者是当年村支书低低头,槐花的命运应该不会是这个样子。安信访窘了片刻,说:“我找找人,给你们解决些困难!”槐花说:“困难我不怕,我就要求政府给我个说法。”安信访说:“大娘,你想想看,你这件事没有涉及到政策,也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槐花见安信访一脸的为难,有些不忍心,就说:“要不,我们到省里看看!”安信访说:“这样吧,你们先回去,我再想办法。”槐花点了点头,对喜凤说,安信访忙得很,咱们先走吧。临走的时候,槐花的目光又在安信访穿军装的照片上停留了很久。
房里沉静了,安信访的心却一阵阵扑腾着,他难以面对槐花那伤感和失落的眼神。他打开窗子,看到槐花和喜凤已经站在区大院的门前了,川流不息的车辆呼啸着从她们身边飞驰而过。这个时候,槐花还站在那里,很久也没有挪步,很孤独的样子,喧嚣的尘世好像离她非常的遥远。
 
中午,安信访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电话是车站打来的,说一个老人在车站跌倒了。她叫刘槐花。是她让打这个电话的。安信访知道是槐花出事了,急急就往车站赶。进了候车室,安信访歪坐在长长的排椅上,快去医院吧!安信访说着和喜凤把槐花搀进吉普车里。医生给槐花拍了片子。槐花脚骨有点裂缝,医生说住住院养养就好了,没什么大问题。槐花为难了:“安信访,庄稼人没那么娇气,不用住院了。”安信访急的直搓手,连连说:“大娘,你就放心住下吧!钱的事你别考虑。”一晃20多天过去了,槐花对喜凤说:“咱不能再住下去了,人家安信访和他老婆几乎隔三差五就往这跑,耽误人家多少时间呀!”母女二人在一个星期日悄无声息的走了。
 
 
二十
 
在槐花和喜凤奔波的日子里,金贵为了喜凤,还是天天上山打石头。那石头是金贵对喜凤感情的一种寄托,一种无奈而又专注的表达。每次经过喜凤家,他都停下看看,每次那把破旧的锁都牢牢地挂在门上。每到这个时候,金贵就觉得,这把破旧的锁,在锁住这扇门的同时,也锁住了喜凤的心。也把自己锁得喘不过气来。每个忙碌的日子,每当汗水滑落在石头上的时候,金贵就有了一种满足,那一块块冰凉的石头,变成一张张皱巴巴的人民币,又被喜凤认真的揣进口袋里,那人民币便沾上了喜凤的体温。
金贵已经很疲惫了,可对石头的执着一刻都没有消失和停止。这天下午,金贵感到很累,准备炸开那块大石头就回家。他填上药,点上引信,躲在远处等着爆炸。每一次的爆炸声,都给他带来淋漓尽致的快感,那被炸药拱起的大石头,能让槐花婶子和喜凤抵挡很多风寒。可今天怎么了,金贵等着那激动人心爆炸声一直都没有响。是不是引信受潮了?金贵心里想着,慢慢走过来。可恰恰这时候,轰隆一声响了,响的山摇地动,空气都被震碎了。金贵倒下了,只觉得两股热热的液体从眼里流了出来。
 
槐花和喜凤回村那天,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的金贵刚刚回来。那天,槐花和喜凤正准备吃饭,金贵娘怒气冲冲的跨了进来。金贵指着槐花吼道:“你这个扫帚星呀!你这么多年连累了喜凤,也连累了我家金贵呀!”槐花怔住了,嘴唇蠕动了几下,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喜凤急忙拉住金贵娘:“大娘,你这是咋了呀?快坐下,有什么事慢慢说。”金贵娘呜呜哭了起来:“喜凤呀,金贵的眼睛瞎了呀!我的亲娘呀,这以后可咋办呀?”槐花听了,一下子呆住了。喜凤惨叫一声,扭头就往金贵家里跑去。“金贵!金贵呀!”喜凤哭叫着跑就金贵家的屋子里。她看到金贵躺在床上,脸上疤痕累累。两眼空空洞洞的,那双明亮的眼睛呢?喜凤忘不了这双多情的眼睛。她一下子握住金贵的手:“金贵,你这是咋了呀?你这是咋了呀?”金贵用颤抖的手,抚摸着喜凤的脸:“喜凤,你来了?我还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你了。”金贵说着说着,就哽咽了。多少个时日,金贵都觉得自己血管里的血液不再流动了,凝固了,身体像石头窝子里的石头一样冰凉冰凉的,心里也是灰灰的。
如果他两眼不这样空洞洞的,肯定也像往日一样流出大颗大颗的泪珠子来,喜凤想着,觉得房子里的一切灰暗起来,整个世界也一下子灰暗起来,她觉得胸口很闷,好像有什么重物在里面挤压着,她想用力哭出来,可喉咙被锁住了。
 
良久,她说:“金贵,你别怕,也别愁,我还有一双眼呢。咱俩有一双能看路的眼睛就够了!喜凤的声音不大,可在金贵听来震耳欲聋,金贵身体抖动了一下,凝固的血液融化了,在汩汩流动着,好像还发出一种欢快的声音,他的脚底热了起来,那热顺着神经末梢弥漫了整个身体,周围的一切也都热了起来。
 
二十一
 
喜凤从金贵家回来的的时候,见槐花已经躺在了地上,嘴角歪了,看到喜凤,她一脸的焦急,嘴唇反复张着,可就是一句话没能说出来。
 
 
二十二
 
 
一个细雨飘摇的日子,安信访来到槐树村,带来了米面,带来了花生油,村书记张中华是个年轻人,听说安信访找槐花,急忙在前边引路,边走边叹气:“唉!这娘俩个太不容易了,住了间破房子,村里穷,帮不上什么大忙。”走到村边的一间破房子,张中华说:“到了,就是这。槐花奶奶,地区的安信访来了。”门开了,喜凤迎了出来:“安信访,你来了?我妈的事咋样了?快进来,快进来!”安信访站在房子前很久没有动,他看到房子年久失修了,墙壁几个地方张着大大的口子,张口的地方竟横生出些草来,草已经枯干了,在风中瑟瑟抖动着,铺在屋顶上的麦秸,已经腐朽了,常年风吹雨淋,很稀少了,一缕一缕的,像是一个人脑袋一样,头发掉得稀稀疏疏的
。安信访说着这房子该修修了,话音没落人已经进来了。
“你妈呢?”安信访问。
喜凤指了指床说:“有病下不来床了。”
安信访的心里一阵沉重,他走到床前,一把握住槐花的手:“大娘,你这是咋了呀?”槐花嘴里咕噜着但说不出话来。喜凤说:“医生说有点脑溢血。”看到安信访,槐花浑浊的双眼又有几点亮光闪烁着,她紧紧抓住安信访的手,眼里好像在说:“那事咋样了?”安信访感到槐花的手格外的有力,所有的语言都在那双颤抖的手里,安信访哽咽着说:“大娘,你放心,放心吧!”槐花指了指墙上,安信访看到,斑驳的墙壁上挂着一张已经发了黄的年画,上面几个解放军战士正给房东大娘扫院子、劈木柴,房东大娘正乐呵呵的给解放军洗军衣。一张普普通通的年画,寄托着槐花无限的情愫。
安信访觉得自己走进了画面,槐花嫂子端出了热腾腾的鸡蛋面,嘴里喊道,大伙别干了,快吃面条吧!他回过头,看着白发苍苍的槐花,禁不住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喜凤端来了水,还是有缺口的杯子,里面布着一层茶垢,槐花在床上悄悄看着,安信访接过来就喝,那喝水的架势没有一点顾忌,槐花的心里热热的,也踏实起来。
走出槐花的屋子,雨好像陡然大了,安信访心里想,这是槐花母女二人的眼泪呀!喜凤追出来喊,安信访,您咋给俺放下钱了,安信访甩开两条长腿跑了起来,边挥挥手钻进车里,对着车窗外的村支书喊,房子不行了,你们给拾掇拾掇,我出钱。接着,安信访让司机把车开到镇里去,下了车,司机刚要给他撑伞,安信访挥了挥手。
镇党委刘书记正坐在办公室里,看到院子里的安信访,慌忙迎了出来。安信访有些不高兴,说,前几天你们有个信访员揣了喜凤一脚?刘书记说,那段时间镇里忙,喜凤天天往这跑。我批评那信访员了。安信访的脸还阴沉着,我们要将心比心呀!
说到槐花,刘书记直挠头:“没办法,真没办法,你说这点小事,上访了几十年,连自己的闺女都搭上了。”
安信访说:“为了还一个军人清白,她没有错!眼下我们得解决她们的生活问题,不能老靠村里。”刘书记点了点头。安信访接着说:“把她们母女俩安排到镇养老院,咱们养起来,这样行不?”
刘书记脸上有些为难,说:“她们也不符合条件呀。”
安信访说:“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吧。咱们不能见困难不帮吧?”
 
 
二十三
 
 
槐花和喜凤就要去养老院了,镇里特地派来一辆车接他们,临走,槐花示意喜凤把墙上的那幅军民鱼水情摘下来带走。喜凤知道,这幅画就是妈妈的宝贝,过去,每隔些时日,槐花就用一块干净的布子,轻轻的擦,上面一尘不染。喜凤也很珍惜,那天,她在擦上面灰尘的时候,竟发现槐花脸上挂着一丝笑。养老院很大,院子里走动着很多老人,说说笑笑的,花坛的花都在盛开着,开得娇艳无比。
刚刚住进来这些日子,槐花还是静静地躺在床上。身体不能动了,可她的思绪格外的活跃,几十年的往事,她掰开来,一点点放在嘴里嚼着,有的酸酸的,有的涩涩的,还有的坚硬无比,当然,还有甜甜的,她嘴嚼着一个个无味的日子,也一个个很有味的日子,更多的时光,她的目光有时一刻不停的凝望着墙壁上的那幅年画,这一个午后,看着看着,她就觉得画面活了,自己正坐在里面给解放军纳鞋底,纳着纳着,她竟哼唱起了小曲:“炉中火放红光我为亲人熬鸡汤……”这小曲,在小房回荡开来,裹挟着一股力量,槐花唱着唱着觉得自己浑身有了力气,最后慢慢坐了起来,走下床去。
 
槐花最喜欢这首歌。无数个日子,每当暗自伤心落泪的时候,她就会轻轻吟唱起来。直唱的心胸豁然。
喜凤从地里回来了,她听到了歌声。喜凤听着听着,心中就是一阵惊喜,她连声喊着“妈!妈!”跑了过来。槐花正在梳着满头银发,看到喜凤,槐花说:“喜凤,你回来了?”喜凤怔了怔,就一下子扑进槐花怀里:“妈,你能说话了呀!”槐花笑着说:“能,能说话了,为了张排长,我也不能倒下,也不能成了个哑巴呀!”喜凤高兴不过,就跑到院子里喊,我妈下床了,我妈能说话了!
很多老人都凑过来,大家啧啧感叹着。槐花和喜凤的屋里,又充满了生机,槐花走出房子,仰头看看太阳,那阳光暖暖的,她心里也亮堂起来,她看到空中一只鸟,飞上飞下的,很自在,槐花觉得自己又能走了,又能为自己的心事奔波了。
 
 
二十四
 
 
这一年的四月,安信访在北京参加全国优秀信访员交流会,晚上和一个来自南京的信访员张华的住在一起,两人躺在床上聊起了信访,聊着聊着,安信访不自觉地说起了槐花,说起了槐花的故事,故事讲完了,张信访很久没说出话来。他觉得这尘世间竟然有这样一个女人,竟然有这样一段往事。
张华在房子里不停地走来走去,他反复捶打的手掌,有点想做什么事的冲动,最后有些愤愤不平的说:“那一代人是最真实的,槐花有什么错?让她上访了这么多年,早该解决了,她一不为了钱,二不为了利,只是为了名誉,为了给那个张排长一个证明。”他瞪着眼,大声强调着,这名誉是给谁的?是给张排长的!这证明是给谁的?是给张排长的呀!安信访看着又吼又叫的张华,也很久没有说话,未了,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说:“是呀,她的出发点是对的,可咱们又怎么去做?当年只是村书记随口一说,也没上升到什么严重问题,现在怎么让政府下个文件?”
张华点了点头,觉得难以反驳,张了张嘴很久也没有说出什么来。深夜,他还纠结沉浸在这个故事里,直到头隐隐的疼起来,他才沉沉睡去。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梦里他带着槐花走呀走,可一条小路看到头了,却怎么也走不到尽头,累得他大汗淋淋,气喘嘘嘘的。他对槐花说,我真知道你有多么难了!
几天以后,信访交流会结束了,安信访和张信访握手告别,各奔东西。
 
 
二十五
 
回到南京的张信访这天来到了父母家,父亲离休了,住在军分区的干休所,干休所就坐落在紫金山下,有大片的树木掩映着,十分幽静。
每到周末,张信访会到父亲这里住上一宿,爷俩烫一壶小酒,对着慢慢啜,别有一番滋味。在饭桌上,张信访抑制不住自己,又动情地说起了槐花,说起了那个让他怎么也放不下的故事,母亲听了啧啧感叹着,手中的筷子停在半空,张信访的父亲听着听着一下子怔在那里,泪水就涌了出来,他放下饭碗揉着胸口,呼吸也急促起来。张信访腾地站了起来:“爸!你这是怎么了?”老伴急忙拿来救心丸:“又没说你,你说你激动个啥子呀?”张建国吃完药,平静了很久才说:“我就是当年那个张排长呀!”张信访瞪大了眼睛,最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张建国颤巍巍的走进卧室里,关上了门,一会儿坐下,又很快站了起来,他五指紧紧扣在头上,用力搓揉着,嘴里不停的念叨着“槐花大嫂,槐花大嫂呀!”
张建国老泪纵横。当年,军令如山,张建国没来得及告别,就在槐花下地的那个中午,带着全排人马,匆匆离开了槐树村。他没想到,自己的当年的那次离去,竟给槐花背上了几十年都卸不掉的重负,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农家妇女,为了他这个“张排长”,付出了多么沉重的代价。他的思绪在脑海里划出一道道痕迹,他又想起了遥远的过去,那一年的那个暖暖的春日,一队解放军,唱着歌,走过乡间小道来,来到了一个槐花飘香的村子,他抬起头,看到一个女人笑吟吟的迎上来,说,快到我家里去吧!那白皙的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红晕。
张建国坐在窗前想着,他看到自己刚刚训练回来,槐花迎上前说,大兄弟,快把你的衣服脱了,我给你洗洗!他坐不住了,站起来一把打开房门,对正在发愣的儿子张华说,我要去看槐花嫂子,今天就走!马上!
 
二十六
 
送走了张排长,槐树就开花了,枝头上,密密麻麻,一串串,一团团,一簇簇,槐树村被绿色掩映了,被清香包裹了。
槐花仰头看着,清香又让她沉醉了,槐花对喜凤说:“闺女,你给我采些下来。”
晚上睡觉时,槐花就把几串槐花放在自己的枕头边上。槐花对喜凤说,真香呀!喜凤笑了,明天我再给你采。
这一夜,槐花醉在清香里,很久很久都没有入睡,她感到自己很踏实,浑身都格外的轻松,连那些连绵不断的思绪都是轻松的,村子里很静,偶尔有一两声的狗吠,槐花认真仔细的听着,数着,一声,两声,她好像多少年都没有听到狗叫了,其实,槐花村里的狗是经常叫的,只是槐花的世界太孤独了,世间的尘嚣把她紧紧关在了门外。
黑夜里,屋里漆黑漆黑的,小时候,槐花害怕黑夜,从不敢一个人走夜路,可她现在觉得这漆黑的夜很亲切,很温馨,她躺在里面很真实,也很快乐。
 
这天晚上,喜来就觉得眼皮跳得厉害,跳得他心惊肉跳,他走出家门,漫无目的的走,抬头一看,是母亲的小院子,他心里就倏然一惊,院子里很静,漆黑漆黑的,看着看着,他心里就生出一股气来,喜来想走,可是迈不开步,总觉得有一种东西在吸引着自己。
他就在院子周围走来走去,脚步放得很慢很慢的。
 
槐花每天都起得很早,可这天早上有点反常,喜凤以为母亲睡着了,就想,母亲该睡个好觉了,可过了长时间了,槐花也没有起得迹象,喜凤急忙近前,喊了几声,槐花没有应答,喜凤伸出手指试了试,槐花鼻孔里已经没有一丝气息。
喜凤泪水就一下子涌了出来,她突然觉得,母亲是想一辈子就这样好好歇息歇息了,想到这里,她的悲戚声就停下了。
她细细端详着母亲,见母亲的脸从没有这样舒展过,还格外得安详,眉宇间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
让喜凤吃惊的是,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头发梳理了,再看看身上,竟穿上了那件她喜欢的衣服,喜凤突然想起,前几天的一个中午,母亲把它找出来,用洗衣粉泡了,又认真的搓揉出来。
这件衣服其实很久了,也旧了,有些地方泛白了,可从衣领到袖口,边边角角,几乎都是完好的。
槐花是一个仔细的女人,一辈子整洁清亮,她的衣服这会儿还散发着洗衣粉留下的香气。
喜凤突然看到了母亲枕头边上的那几串槐花。这是前几天,母亲让她摘得。虽然有些蔫了,可还散发着幽幽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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