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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欢女爱(一)

2015-09-06 good

 第二章  你以为你是谁
 
    1
 
    五月的一个礼拜天。——这一天对我至关重要,也是这个故事发展下去的重要的一天,不然,我早就找了个女孩子结婚,生了个孩子,和汉田中一直都是关系很好的同事,直到我们老死。但事情偏不这样发展。
 
    汉田中结婚后几乎没有一个礼拜天闲着,不是潘婷来就是他回去,可这一天他没有回去,潘婷也没有来。早上我们就接到一个报案:乡造纸厂一个女工的自行车丢了。那女孩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说那是婆家给她的聘礼,刚骑了一天就丢了,值200多块呢,呜呜呜。
 
    造纸厂是我的辖区,(为了工作方便,所长我们三个人各管一片)可算遇到一起真正的刑事案件了!但这露脸的事儿我总不能独吞吧,就叫上汉田中一起出了现场,回来的时候带回了犯罪分子牛春会。──你要是还记得我所在的环境是那么的贫困,就知道这里的刑事案件其实也谈不上“破”,到现场看一下就行了。像这个盗窃案件,就像两点一线那么直,一点都不带曲折的。牛春会是厂长的侄子,负责看守仓库,同时也负责看守工人们的自行车。仓库的窗户都封死,只有一个门,还是牛春会从里面反锁的,要想把仓库里的自行车偷走,必须把门弄开。我和汉田中试验了好几次,从外面根本就弄不开门,因为锁门的是一根钢条,这根钢条又没有撬压的痕迹,谁都能看出来,是牛春会这混蛋监守自盗。那时候我激动的浑身发抖,感到一种重担卸下后的飞腾感。汉田中这小子倒是很沉稳,“你怎么像个小孩子?有那么激动吗?”他竟然这样说我。我一点都没有察觉,因为上班后真正的第一次以我们为主的审讯就要开始了。我们那个年代,上班的第一个月都要在单位的预审上学习一个月,然后再分配。那些审讯,都是以老民警为主的。但这次不一样了。
 
    审讯要开始了,我们两人摆好了纸张印油(按指印用),汉田中还给牛春会上了一根烟,中原牌的,一块一一盒,平时我们自己都不舍得抽呀!这小子对的谁都彬彬有礼,对犯罪分子也不例外。当然,另一层意思是好让牛春会竹筒倒豆子,干脆供认不讳算了。
 
    汉田中说:“知道为什么让你到派出所来吗?”
 
    牛春会说:“不知道。”
 
    真是扯淡!造纸厂统共就30来人,丢一辆自行车早闹翻天了,他能不知道?一看就不是个老实人。
 
    汉田中说:“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要争取个好态度,政府肯定会宽大处理的……”
 
    汉田中在作政治思想工作的时候,牛春会一直小心地吸着烟,低着头一声不吭。这小子留着长头发,小白脸长得倒是不赖。我真想看看他的脸,可他就是不抬头,佝偻着身子,像破菜叶子一样。犯罪分子都会这么装可怜,在外边牛逼的不得了,一进到派出所就装出这副可怜相。但这并不是说他要招供了。很明显,汉田中的话没有进他的耳朵,他说:“我真的没有偷。”这时他抬起了头,我看到他一脸真诚,把国字脸摆的正正经经的,偏偏那脸上还有一双双皮大眼,一个直挺的鼻子,一张善于动作的嘴,要换个场面,我会对他产生好感。可这是在审讯室。
 
    我说:“你们的仓库有几把钥匙?”
 
    牛春会:“两把。我叔(造纸厂的厂长)一把我一把。”
 
    我说:“你叔呢?”
 
    牛春会:“他经常出差,老是不在厂里住。”
 
    我说:“就是说你们厂里就你一个人有仓库的钥匙了?”
 
    牛春会:“嗯”。
 
    我说:“昨天晚上是谁睡在仓库的?”
 
    牛春会说:“我。”
 
    我说:“有别人吗?”
 
    牛春会说:“没有,就我自己。”
 
    我说:“晚上仓库门是怎么锁的?”
 
    牛春会说:“从里面锁的。”
 
    我说:“从外面能打开吗?”
 
    牛春会说:“不能。”
 
    我说:“自行车是几点放进去的?”
 
    牛春会说:“昨天晚上10点左右,一共放了7辆。”
 
    我说:“怎么丢了一辆呢?”
 
    牛春会说:“我不知道。”
 
    我说:“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牛春会说:“我就是不知道。”
 
    看看我要发火,汉田中说:“你看是这种情况啊,自行车是你看着放进去的,仓库门是你亲自锁的,你是靠着门睡的,离门最多3米,或者说是靠着自行车睡的,你们的仓库没有窗户,出入只有通过门,门锁又没有被撬的痕迹,可是车丢了,你怎么解释?”
 
    牛春会说:“不知道。”
 
    汉田中说:“一辆自行车吗,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我们所长跟你叔又很熟,不会难为你的,说吧,说出来对大家都有好处。”
 
    牛春会说:“不知道。”
 
    汉田中仍然不温不火地说:“你把车藏哪里去了?你别犯傻,把车退给人家,就什么事儿都没有。这是什么地方?是派出所,你要想蒙混过关那可是想错了。”
 
    牛春会说:“不知道。”
 
    我说:“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呀。”
 
    牛春会说:“我冤枉。”
 
    我上去左右开弓打了他三个耳光。实在太气人了,我还要打,被汉田中给拉住了。我说:“你说,你到底冤不冤?”
 
    牛春会这混蛋像唱戏的念白一样说:“冤枉呀~”
 
    我被气笑了,就决定不再审讯他了。和汉田中一道去了造纸厂,把所有的材料取齐,给他办了个监视居住手续,放在了派出所。然后马不停蹄查找那辆丢失的自行车,一旦找到,就可以对他提请逮捕。政府的政策是重证据不轻信口供。遗憾的是,我们没有找到那辆自行车。这种犯罪分子鬼得很,他要是不想让你找到你就肯定找不到,他藏的地方你想破脑袋都想不到。可法律是讲证据的,找不到自行车就等于还是疑案。好在我们有监视居住,关他一个月,看谁能熬。我是说,要让我相信他没有偷自行车,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汉田中也这么想。
 
    几天后,我基本上已经忘了打过牛春会三个耳光了,县检察院却来了两个人,问我是不是刑讯逼供了。我说没有呀,我就没有动过他一指头。检察院的人说牛春会的叔叔把我告了,说我把牛春会吊到梁上打,还用蜡烛烧他的脚底板,并说让他尝尝国民党的刑罚之类。我说谁这么扯淡?我绝对没有动过他一指头。检察院的人就走了,我也没把这当成回事儿。几天后,检察院的这两个人又找到我,问我是不是打了他三个耳光?我说没有。他们就又走了。
 
    “三等功”对我说:“你知道牛春会是谁吗?他叔是造纸厂厂长,咱乡的首富,他还是县检察院检察长的内弟的表妹的大姨的侄女的同学,他们就是想整你。你知道检察院的人为什么问你有没有打他三个耳光吗?他们找汉田中调查过,汉田中把你卖了。他证明你确实打了他三个耳光——不过调查过又怎么地?不就是三个耳光吗?犯法能犯到哪儿去?”
 
    我就有些恼火,去质问汉田中。“你这不是出卖我吗?”
 
    汉田中说:“那你让我怎么说?”
 
    我说:“亏你还开着妙语的铺子,怎么,智慧全让潘婷给吃了?你不就说个不知道就行了?还真的坦白从宽?”
 
    汉田中说:“你真的打了人家三个耳光吗!有过不惮改。”
 
    瞧瞧,这词儿让他给用这儿了。可能是为了安慰我,他又说,不就是三个耳光吗?能犯法?我想想也是,就没有深究。
 
    2
 
    我这人,有这样一个毛病,就是反应慢。比如说吧,我要是有个头疼脑热的,一般不吃药,心想抗抗就过去了。到起不了床了再去医院,最后一算,又化钱又受罪,太不合算了。我就是这样一个人。那时候,老百姓都怕公安局,“一进公安局,不死也要脱层皮”,这是很多人的认识。就是说,警察在审讯的时候,打犯罪分子有很多高招。我们所长是个老革命,他曾经说过他办的一个案子。
 
    一个犯罪分子,因为他老婆红杏出墙,他一怒之下把那两个奸夫淫妇给杀了。杀了之后,他还把奸夫的那玩意儿给割下来扔到一个隐秘的地方。一开始,这家伙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可在监狱住了一阵子之后,他就知道该怎么逃避法律的制裁了:他就是不说他把那团东西藏在哪里了,这样法院也判不了他死刑。那时候我们所长还很年轻,他老婆还没有得上精神病,正有干一番事业的野心。就把那个家伙从监狱里提出来,吊在公安局的一棵树上,也不打他,也不骂他,就这么捆着他双手,吊在树上。到第三天,那家伙支撑不住了,就说了。“你知道他把那团东西藏在哪儿了?”很多年之后,所长还得意洋洋地说。“藏在稻田的一个下水道里了。他要是不说出来,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也就无法定他的罪。”所长说的这档子事儿发生在刚解放不久。这是他警察生涯的经典之作,走到哪儿说到哪儿,我们一上班他就把这事儿给我们说了。我们上班的时候,已经有刑讯逼供这个法律术语了。不过所长没有把它当回事儿,我也没有当回事儿。
 
    所长完全知道我们审讯牛春会的情形,要传唤人必须给他汇报。我们还把审讯的情况给他汇报了,那时候我还没有打那三个耳光。──我倒不是说是所长授意我打那三个耳光的,是我自己气不过,你要是碰到那情形你也会气,我说的都是真的。──所长也很气气愤,说:“整他,使劲整他。”
 
    3
 
    我想看到的结果也很单纯,就是案子破了,牛春会认罪了,有过不惮改吗。一个男人,犯了错误要是不敢承认算什么男人?我是说牛春会要是干干脆脆地承认了,我倒是会觉得他够个男人。当然了,我要是能把那辆自行车找回来,交给那个可怜的女工,也算是很得劲的事儿。我当然不会就这么死心,又提审了牛春会。
 
    我说:“想得咋样了?”
 
    牛春会说:“没咋样。”
 
    我说:“你在里面这几天都干什么了?”
 
    牛春会说:“我想啊?越想越冤枉。”
 
    我说:“你会冤枉?太可笑了。”
 
    牛春会说:“你抓我抓错了,本来就错了。”
 
    这一次牛春会不再是破菜叶了,坐得很直,眼光有点飘忽。我是说他虽然不再装可怜,心里肯定还是有鬼。他倒是真的精神了,长头发也梳得很整齐,脸也洗得很干净,跟我想像的“喝了几天稀饭”的犯罪分子一点都不一样。我是说人要是犯了罪,肯定后悔得要命(书上反正都是这么说的),整天以泪洗面,根本就没有心思打扫个人卫生,就是说拉蹋得不得了。嗯,牛春会确实很精神,跟到派出所做客差不多。我的意思是一个人要是偷了人家的自行车还装得人模狗样的,说明这个人就完了,肯定一辈子都改不好。他竟然还能笑出来。
 
    我说:“你笑什么?”
 
    牛春会说:“我没有笑。”
 
    我说:“我明明看见你笑了。”
 
    牛春会说:“我就是没有笑。”
 
    我说:“你从哪儿学来的本事,狡辩起来真是有一套呀。”
 
    牛春会说:“我笑没笑我能不知道?你当我是傻逼?”
 
    我说:“你以为呢?你说你好好的,偷人家自行车干什么?”
 
    牛春会说:“我没有偷,我冤枉。”
 
    我说:“你狡辩吧,我就关上你一个月,两个月,看谁能熬过谁。反正我是有的是时间,干得就是这工作吗。”
 
    牛春会不屑地斜了我一眼,说:“关吧,你要能顶住你就关吧,我也不在乎。”
 
    很多年后,牛春会亲口对我说自行车是他偷的,还卖了200多块钱。他说的时候肯定想起了我审讯他时的对话,把肠子都后悔青了。不过那是很久以后的事儿,现在是该我后悔的时候。我是说,人要是能看到后面的路就好了。
 
    审讯完牛春会,所长就把我叫过去,说检察院已经对我立案侦查了,要暂时停了我的工作。然后就像责怪自己的孩子一样说:“你打人家耳光干啥?你不打不也照样办案?”他说这话差点把我气死,好像他没有说过不打不招供一样,没有说过“使劲整他”一样。可所长一点都不顾及我的感受,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说:“要是不办这个案件,也不会有那么多事儿。”
 
    我一点都没有注意到这句话的严重性,那时候我血气方刚,还好像自己很懂事一样。我觉得要是坐以待毙还不如主动出击呢,我是说我要找检察院把情况说明了,没准这中间有误会,我解释清楚了就没有事儿了。我是说我做的一点错都没有,都是为了工作吗。我希望通过我的解释,检察院会把这事儿一笑了之。没事没事,继续工作吧。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根本就不知道,可怕的法律机器已经围绕我这个小警察工作了一段时间了。
 
    4
 
    6月18日,按说这是个吉利的日子。这一天所长通知我到检察院去一下。一个姓胡的检察官已经在等我了。这家伙长了一脸胡子,就像是老刮不净似的。他头发很少,我就怀疑他是不是把头发都长到脸上了。不过我进去的时候还是毕恭毕敬的,我叫他胡叔。现在想真把我笑死,他年龄比我大,又正管着我的事儿,我就叫他叔叔,亏我想得出。
 
    我看见他摊开了一沓纸,就知道他要作讯问笔录了,我就说:“我敢肯定我没有抓错人。”
 
    胡叔抬起头,很神秘地看看我。
 
    我说:“那自行车肯定是牛春会偷的,你想想,只有他在现场,现场也只有他能进去,除非真有孙悟空,能变成苍蝇飞进去……”
 
    胡叔说:“咱们不谈这个,这不重要。”
 
    我说:“这……怎么会不重要?”
 
    胡叔说:“今天是说你的问题,牛春会是另外一个问题。”
 
    然后他就问我怎么抓的牛春会,又怎么审讯的他。我全说了,我还承认我打了那混蛋三个耳光。我认为我是个知法明理的人,既然汉田中那小子都说我打了,我还是早一点承认,争取个好态度。胡叔就站起来出去了,一会儿又进来了,一会儿又出去了,他就这么进进出出,快到了中午,这家伙拿了刑事拘留证,坐到了我面前,说:“你关了牛春会几天?”
 
    我说:“4天。”
 
    我又开玩笑说:“怎么,准备停我的职了?”
 
    他根本就不理我,在拘留证上写了些什么,递给我,说:“你因为涉嫌非法拘禁,被拘留了,在拘留证上签字吧。”
 
    我说:“非法拘禁不是我的责任,我办的有手续,所长还签字了。”
 
    他说:“你知道你吃什么亏吗?就是不老实。按说跟你一起办案的还有汉田中,可他态度好,我们就没有对他采取措施。明白吗,别乱说话,这对你有好处。”
 
    虽然我不知道这好处在哪里,可我真的不“乱说话”了,我任由他们把我的警服脱下来,戴上手铐,把我投进了看守所。晚上,公安局的一个副局长奉命到看守所看我,说是怕我干傻事儿,就是自杀。要我相信组织,相信党,会给我一个公道的。
 
    5
 
    我被逮捕满三个月的时候,那个胡叔又来了。按照那时的法律规定,逮捕的期限为三个月,我还以为他是要放了我,可他详细问我是如何打牛春会的之后,就走了。四个月后我被被宣布免于起诉。罪名是刑讯逼供。免于起诉书上认定的我的犯罪事实是:在审讯时打了牛春会三个耳光,致使牛春会左耳听力下降70分贝,构成轻伤。根据什么什么法律的什么条款,已经构成刑讯逼供犯罪。但由于情节轻微,依法对我免于起诉。我被释放的当天,公安局对我宣布了开除的决定。
 
    从进入监狱的那一天,我开始失眠了,心想汉田中是不是存心的?他为什么会出卖我?难道他想把我踩倒自己上去?——那时已经流传我们所长要退下来了,因为他老婆有精神病,不适合再当所长——越想越恨,恨汉田中恨得牙根都是痒的,也想过很多种搞死他的办法:用冲锋枪给他打出十几个洞;用锋利的匕首割断他的喉咙;用炸药包炸死他;开车撞死他……可惜我没那胆儿。很多个晚上,我都是在构思搞死汉田中的绝招中失眠。
 
    如果您有类似的经历就会同情我,原来我以为自己很牛逼,局长对我说我被开除了的时候,我还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老子要去省城,混出个人样来气气这帮势力小人,开奔驰车气死你,拿大摞的钞票砸死你!其实不是那样,省城虽然有钱人多,可一个跟我搭边儿的都没有。诺大一个省城竟没有我混食儿的地方,除了干警察我竟什么也不会,很长一段时间我连饭都吃不饱,眼都饿绿了,甚至想抢小孩手里的糖葫芦。这时候我体会到汉田中说的“老老实实地工作”的真实含义了,我们实在没有失去这份工作的能力,连饭都吃不上。我还不如三等功,他是自己辞职的,在三乐(顾名思义,当是:吃的乐、玩的乐、洗的乐)娱乐中心当领班,专门管理小姐,吃得饱穿得暖还有免费的妞泡。——您说我能不恨汉田中吗?
 
    后来我就勾搭上了潘婷。您完全可以想象是我为了报复汉田中,我也乐意让您这样想,那我多有本事!其实不是那回事儿,不是我没有想过,而是一种观念根深蒂固:他们两口子好得跟一个头似的,几乎水泼不进,针扎不透,我想了不是白想?只能说是世道无常。
  第三章   伤心太平洋
 
    1
 
    我进了监狱。你想,一个警察进了监狱那是怎么回事儿?我老是想,原来是我把别人(犯罪分子)从那个门里送进去,现在是别人把我送进去了,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呀!
 
    在监狱的四个月里,汉田中隔三叉五来看我。他还是警察,可以自由出入看守所,每次来给我带点吃的喝的(饮料),每一次都泪汪汪的。他的腮帮子还很饱满,却再也没有逗人乐的话语说出来,看我吃完喝完,就走了,然后再来,还是这样。他在为证明那三个耳光忏悔。我也不客气,大口地吃,狠命地嚼,就像是在咬汉田中一样。他肯定看出来了,以他的聪明不可能看不出来,我每咬一下他就哆嗦一下,好像真的咬住他一样,可他还是来看我,还是愿意让我咬他。随着对监狱生活的习惯(我竟然会习惯那种生活!),关键是我对汉田中的哆嗦起了恻隐之心,我多么善良!我又想起了我会写小说那档子事儿。那年月会写小说还是很受人尊重的。在封闭平静的监狱里,我写作的天才得到了犯人们的尊重:帮他们写信,或者写一点应付政府的冠冕堂皇的狗屁文章,他们就服了我。再在文章——那肯定算不上什么文章——里用几个生僻词,他们就更服得不得了。他们让我睡头铺,给我好吃的,给我烟抽,还给我洗脚捶背,我像大爷一样,像牢头狱霸一样。日子过得一舒坦,一种思想就恶性膨胀了。汉田中再到我面前哆嗦时,我就安慰他:是你成全了我。以后我成了大作家也不坏呀!大人物都要承受磨难的,呵呵!
 
    我去了省城。去之前我回了一趟农村的家。我和老娘相拥而泣。从来没有觉得娘这么亲过。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娘说。咱哪儿也不去了,回来种地吧,只要平平安安就好。我只是默默地流泪,内心涌起了一股豪气,跟局长告知我被开除了时一样的豪气。哭完,娘告诉了我一个严酷的现实:家里的钱为了“跑”我的事儿都花光了。张三说我的事儿就是那个检察长想整我,他跟检察长是战友,他能摆平我的事儿,但要花3000元钱。娘就给了他3000元钱。李四说他和检察长是内亲,检察长的老婆说了,赔牛春会4000块钱就放了我。娘就给了李四4000元钱。这4000元钱,娘卖了家里的1头牛、3只羊、正下蛋的8只老母鸡和家里能拿出来的粮食,还借了舅舅48元,三姨136元,邻居们837元。显然娘受骗了,但她没有心疼钱,搂着我上下摸索,昏花的老眼几乎贴到了我的脸上。也许她意识到我不可能在家种地,还会飞走。对我的前途她很担心,想把我的样子印到她那满目疮痍的脑细胞里。
 
    我的年龄处于一个尴尬的阶段。所长说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得处处小心,担不得病,稍有差池就会遗憾终身。——一旦出事儿,没人帮我“跑”。在县城我也认识不少同学,可他们比我还尴尬,从来没风光过(我好赖当过警察,有过正经八百的工作,还是正经八百的警校毕业的);有一点本事的,现在正上大学,只能给我道义上的支持。我上班就在乡下的派出所,跟公安局机关的人不熟;所长倒是很同情我,但他被我的事儿吓怕了,再也不敢管什么闲事儿了。因此,张三和李四就白拣了个便宜。娘从来没有说家里穷得不得了,她倒是有一种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但我再也不敢开口跟娘要去省城的路费了,觉得自己很无耻,长这么大了还让娘担心。我把公安局最后发给我的工资全给了娘,自己只留了70块路费,就出了门。临出门,我心里说:如果我混不成个人样儿,就不回来了,您就全当没生我这个儿子。这话我不敢说出口,否则娘说什么也不会让我走。
 
    我把走的时间选在中午,这样能避开村人。走到村南的山上,可以俯瞰全村了,我哭了个酣畅淋漓,涕泗滂沱,对着家的方向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响头,就走了。那时我眼前幻化出一个美丽的画面:我出名了,成了全国知名的作家,我潇洒地出现在电视上,报纸上,还应邀回县城做报告。我洋洋洒洒地报完告,看见汉田中满脸羞愧地面对我。我说算了吧,小汉,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我们还是朋友。
 
    我倒是想过到处申诉告状来着,可那条路更难走。我都见过好几个人告状都告成了神经病,可还没有一点翻案的影子。我怕因为告状会毁了我的生活,关键是,我觉得我还有事儿可干,这比告状强多了。
第三章 伤心太平洋
    2
 
    事实跟我想象的出入很大。就是在省城的日子里,我又培养起了对汉田中的恨,还有那个没见过面的检察长。70块钱,除去车费和租房的费用,用作吃的就很少。一时我没有找到工作,或者说还没有找到找工作的窍门。我开始挨饿了——原谅我吧,我实在不想再提这些事儿。饿着肚子是不能写作的,事实上到省城后,在饥饿的煎熬中,我只写了102个字:李文革手持自动冲锋枪,括号:带枪榴弹的那种。括号完。来到检察长家,先发射了一枚枪榴弹,把他家的墙打出了一个大洞。李文革英雄般地冲进去,一阵扫射,消灭了所有敌人。夜里,又来到汉田中家,在尽情地羞辱了他——括号:卖友求荣,死有余辜。括号完——之后,杀了他,然后,强奸了潘婷。后来我觉得潘婷是无辜的,就把最后的七个字划掉了。
 
    在一段日子里,我的整个生活就是闲逛,哪儿热闹往哪儿去,想让自己在热闹中忘记饥饿。后来我开始打点零工,就是帮别人搬东西。再后来我用一碗烩面从一个盗窃犯手里换了一辆破三轮车,拉客,也拉货,反正只要能挣到钱的事儿我都干。我和蹬三轮的盲流混在一起,学会了怎样逃避警察的追堵,城管人员的检查,学会了人与人之间骗钱的一些小伎俩。──这些事儿我想都不要想,原来我也是警察呀,现在却和盲流一样躲避警察了。我是说我觉得我和盲流不一样,他们想的是挣钱回家取老婆,我则是想在这个城市寄居下来,再伺机发展。不同之处还表现在衣着上,我有一身熨得平平整整的西装,那是我第一次领到工资,为了犒劳我自己,花了30元买的——时不时我要穿出来,找一下牛逼的感觉——或者说我更怕被那帮盲流同化。再就是我刻骨铭心的恨,几乎每个晚上我都处于半睡眠状态,一遍一遍地温习射杀检察长和汉田中的快感。
 
    就这样过去了两年。我还是靠蹬三轮车为生。毫无起色。我倒是想过找原来的同学帮忙来着,可我就是没找。值得称道的是,这两年里我给娘寄去了500块钱,说明我还活着,要她别担心。
 
   第三章   伤心太平 3
跟我一起等活儿的一般是花头和大麻子,我们年龄比较接近。我记不住他们的名字。花头就是头上很花,可能小时候得了一种叫“鬼剃头”的病,把头发剔得一块一块的,他刮了光头还能看出来他的头花。他们看不起我,因为我瘦,瘦得像一根竹竿。竹竿就是我的代号,他们就这么叫我。饭都吃不饱我能不瘦吗?他们常欺负我,我拉了活儿如果不请他们吃烩面,他们就放我三轮车的气,还把我的三轮车藏起来,还偷我的衣服,抢我的饭吃。他们吃定了我,因为我打不过他们。这两个人都很好色,常盯着来买菜的女人看,看入迷了我就顺势拉到活儿了。
有一天我在这里见到了潘婷。
她是来买菜的,胳膊上挂着篮子。她胖了,或者说丰满了。头上光溜溜地梳了个髻,一张白脸在人群中很是耀眼。花头和大麻子盯住了人家的乳房和屁股,悄悄地说着流氓话。这也难怪,她的乳房和屁股确实长得很好看。不过我更注意她的脸,得劲!
“要是把她撬过来,”花头说。“非把她男人气死不可。”
“要是跟她睡一觉,”大麻子说。“枪毙我都行。”
我说:“她男人可是警察。”
两人不吭声了。他们都怕警察。我还想到潘婷他们一定过得很美满,他们一定没日没夜地做爱,一定还手拉手地招摇过市,还时不时地到酒店鸡鸭鱼肉地吃得满嘴流油,就是说他们过得很好。可我呢,连花头大麻子都敢欺负我。我要还是警察,他们敢欺负我?衣着光鲜身体强壮的牛春会在我面前都孙子似的,他们算什么?
晚上我更睡不着了,老想白花花的潘婷,想潘婷和汉田中的恩爱。越想越气。我开始修改我的梦想。不能打死检察长了,他一个糟老头子行将入土,我一个有志青年为他搭一条命不值当。至于汉田中吗,如果我把潘婷泡过来,活活把他气死。这比打死他要高明。打死他我得抵命呀。——不过这只是想想而已,3年了,我都没见过汉田中一面,不是不想,是不敢,我凭什么复仇?我知道第二天还得和花头大麻子们在一起拉活,还得受他们的欺负。可我就是禁不住要想,要做梦。
第二天我就换地方拉活了。我不能让潘婷见到我现在的样子,我还没那么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着吧。
 
 第三章   伤心太平洋
    4
 
    又一年转眼就过去了。又一转眼,到了3月12日。我还能记住这一天是植树节,蹬三轮的生意会好一些。又因为这一天出行的多是城市人,他们要去栽树。我知道他们年年都要去栽树,栽一茬死一茬再栽一茬。我穿上了那身褐色的西装,在和上等人(相对与我)的接触中,没准儿会找到什么机会。傍晚,我竟然来到了三乐城附近。这一天挣了30多块钱,不算少,但我还是很沮丧。这几年来,沮丧跟影子一样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我。我是想找一个机会,想让哪一个上等人发现我,“给我一个支点,我能翘起地球!”——尽管我不知道我有什么非凡的才能,但我就是觉得我有才能;我不知道自己的理想是什么,可我就是觉得自己有理想;我知道我不可能和潘婷有什么瓜葛了,但我还是夜夜做梦强奸她。遗憾的是,没人正眼看我。我把三轮车放得远远的,好像那是我甩不掉的跟屁虫一样。站在马路边,点上一根烟,望着人流车流兴叹。
 
    “李队长?”有人叫。
 
    我对队长这个称呼早已陌生,一点没有激起我的反应。
 
    “李队长!”这个声音坚决地叫。我意识到是在叫我。但我还没明白过来,一个男人就把我抱住了,激动不已地寒暄着,把我拉进了金壁辉煌的三乐城。他把我让进了包间,颐指气使地让人上菜上酒——久违了的大饭店,我真有点想哭。坐定了,他才万分激动地问:“还记得我吗?”
 
    “怎么会不记得呢?你不是“三等功”林义吗!”
 
    “到到到底是朋友,还记得我!”林义和我碰了一杯酒。
 
    我们都谈了离别后的生活。我当然不会说我是蹬三轮的——恰好我今天穿了这身行头——由于我还没有想好说自己干什么高尚职业,就讳莫如深地说:保密。他说他是这里的领班,专管小姐。我搞不清楚领班是多大的官,他穿了一件白衬衣,打了黑领结,挺着结实的胸大肌,头发明光,脸颊洁白,手上的皮肤也细腻得像女人,看上去就不同一般。我赶紧把手背到后面,(因为我的手很粗糙)像在派出所当民警时常有的姿态。因为我当过他的领导,他有点诚惶诚恐,一时还看不出破绽。
 
    为了表示自己的激动和对我的重视,他还叫了两个小姐,都十七八岁的年纪,看得出是刚从农村出来,但一身薄如蝉翼的裙子还是衬得她们妖艳无比。这时我想起,我已经两年多没有接触过女性了,连手都没碰过。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让我莫名的兴奋。
 
    “这是谁?”林义指着我对那俩小姐说。“这是李队长,咱老家的刑警队长,现在调省城的公安局了,大官。别问人家叫什么啊,想干吗?好好陪,以后还得仰仗人家呢!”
 
    那小姐果然嗲笑着偎在了我身上。
 
    “汉田中也调到了省城。”林义说。“听说在哪个分局的刑侦队,当了队长。”
 
    “好事儿。”我说。
 
    “当了省长我也不屌他,狼心狗肺的家伙,当初你对他,那没的说,可他呢?”
 
    这触动了我心中的痛,钻心的痛。我甚至想回到我的租房处,享受那个梦境的快感!没有他的证词,我何至于如此?但我必须深埋起来,装做大度的样子,说:“别提这事儿。都过去了。我现在过的不也挺好吗?哈哈哈哈哈哈……”
 
    “打脸,说那不高兴的事儿干啥,来来来,喝酒喝酒。”
 
    我们就开始喝酒。
 
    这一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然后到了一个隐秘的房间,面积很小,放张床就没有了其他的地方,偏偏还亮着红灯!一个小姐还跟我进去了。我肯定还摸了那小姐的乳房,那柔韧的感觉给我一种踏实感、幸福感。因为我以为是在摸潘婷的乳房。我们还接了吻,那荡气回肠的一吻呀!在那个房间里,潘婷俏笑着脱掉了衣服,和我抱在一起。我看见了派出所门前的大树,看见那三位老人在争论怎样处理知了;回到了我的房间,是拥着潘婷回去的。该汉田中受精神的折磨了,他会听到潘婷的叫床吗?他会听到这床的响动吗?他会彻夜难眠吗?他也该尝尝失眠的滋味了!哈哈哈哈…….但我还是醒了,是深埋在心底哪个犄角旮旯的道德感把我弄醒了,我记得潘婷是汉田中的老婆,朋友妻,不可欺。我眼前的光溜溜的女孩嗲笑着向我偎过来,很殷勤。她还真的把我当刑侦队长了!“穿上衣服。”我人模狗样地说。没等她穿上衣服,我就走出来了。林义等在门口,“咋样?”他说。我瞪了他一眼,就走了。我严辞拒绝了他的相送,其实是怕他看到我的三轮车。可是,我急冲冲跑到三轮车的停放地——我不急不行,那是我吃饭的家伙——三轮车却不在那里了,丢了,真是糟糕透顶。
 
    回到我租的房子里,小心翼翼地叠好我的行头,就开始恨我自己了,恨我的道德感,你以为你还是警察?你是个盲流!还假正经?!如果把那小姐当成潘婷给干了,是多美的一件事儿呀!不过希望还有,再遇到这好事儿,我要勇敢地迎上去。
 
    后来林义再也没有给我安排过这种好事儿。他可能从我正气凌然的眼神里看出我不人此道。看来装假正经是要付出代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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