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冰花》

冰   花


　　腊八这天很冷，窗外下了一层薄薄的雪，把院子里几颗枯萎的干草全给盖住了。冰花早早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去厨房生火做饭。她把昨晚准备好的各种粮食用清水淘洗下锅，开始熬腊八粥。这时翟先生还在屋里炕上睡得正熟，冰花生怕弄出一点响动吵醒他，做饭时轻手轻脚，仿佛在偷偷练习某种神功。几个月来她已经有明显的进步，树枝干柴到了她的手里就像一朵柔软的木棉，折断时不再发出调皮的声音。
　　翟先生起来时，腊八粥早已熬好停火。脸盆里是为他兑好的温水。粥锅里的热气笼罩着整个厨房，冰花觉得这是一个温馨的早上，这个早上的一切都让她感到自己是个好媳妇，自己有能力做个好媳妇。

　　翟先生低头喝着碗里的粥，嘴里的萝卜条咸菜嚼得嘎嘣嘎嘣响，就是不说一句话。这让冰花心里有些失落，她想听到丈夫说自己熬的粥好喝。而且她还想对丈夫说，前几天邻居刘琐子家里养的那头黄牛产下一只崽，她每天都要去看看那头黄牛和它的孩子，她好像与它们母子两个特别有缘。如果哪天她活忙忘记去看它们，晚上躺在炕上觉都睡不踏实。昨天晚上，她心里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她要把刘琐子家的那头小牛犊买过来，自己养着，这样她就再不用牵肠挂肚了。可是冰花嫁过来才半年，对家里的经济情况并不了解，每次赶集买菜和家里的一些开销，都是翟先生给多少她就花多少。她很奇怪，先生每次给她的钱都正好够买所需应用品的，偶尔有些余钱，也只够她在集市上买一件廉价的衣服。
　　翟先生是附近十里八村有名的风水先生，他会批八字算天命，择阴宅测人名，可预知人生吉凶祸福，又可为迷茫痛苦之人排忧解难，每天都有几个登门者求翟先生指点迷津。翟先生宅心仁厚，遇到穷困潦倒之人分文不收，其余者随心随意。前些日子村西头赵家老二突然神智不清，开口闭口骂他爹不孝顺，骂他妈当年不顾全家老小，把仅有一点粮食偷回了自己家，最后让他的小老叔活活饿死。赵老头见儿子说出了当年的亏心事，一下子慌了神，赶紧准备几样礼物登门去请翟先生。翟先生见到赵家老二先在头上摸一摸，然后取一把五寸长的小桃木剑，在赵二身上画了三圈，念了一些咒语，赵二立刻恢复如常。老赵头见状自是对先生跪拜致谢。翟先生赶忙扶起老赵头，似有忧虑道，百善孝为先，若要平安长久，还要积善修福，方可消除旧恶啊。说完不待打赏便离去了。
　　只是命运似乎有些不公，翟先生老婆死得早，他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辛辛苦苦把儿子拉扯大，并且供完了大学。现在儿子在城里的供电所当业务员，好歹也是在公家单位混饭吃的。但是翟先生觉得自己的任务还没完……
　　冰花并不知道丈夫的心思，她更没有见过丈夫的儿子，但她知道有这么一个人，这个人是丈夫的儿子，也是她的亲人。她比感激丈夫都要感激丈夫的儿子，因为有他的存在，她才可以卸下必须要为夫家传宗接代的重任，她在丈夫面前才能获得女性的尊严，她在村里才能抬得起头。所以她与前夫离婚后，毅然决然地嫁给了翟先生，媒人没有，彩礼也没要，就这样一个人直接住进了翟先生的家。只是他们办了结婚手续，又请村里的父老乡亲吃了一顿饭。父母不理解她，三番五次劝说，现在不孕症可以治，等治好了，一样可以再嫁一户好人家。她反对父母说，翟先生心地善良，一定会善待她的，而且他有儿子，不会在意这个的。如果继续治，也没有把握能治好，她再也不想喝那些中药汤子了。
　　事情正如她所料，她嫁过来以后丈夫待她很好，日子过得也算是称心如意，生孩子的事情再也不是问题了。她仿佛从那种屈辱的生活中逃出来，来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充分享受人的尊严。现在她想拥有一头小牛犊的愿望越来越强烈，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和丈夫说。

　　腊八这天翟先生的门客不算多，傍晚刚过6点便安静了。冰花早早关上大门，她的脚踩在雪地上嘎吱嘎吱的，这让她的心里感到愉快。她觉得这样的大雪天最适合谈事了，尤其是夫妻之间的事。于是她今晚特意炒了几个下酒菜，准备和丈夫喝两杯，顺便说说她心里的那个愿望。她怀着满心期待做好饭，温了酒，炕上的小饭桌热气腾腾的，显得很温馨。翟先生也来了兴致，主动给冰花倒上了酒，饭碗里也夹满了菜，并说了句老婆辛苦了。这句话差点把冰花惹得热泪盈眶，她在前夫家做了六年媳妇，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温情的话。她干了一盅酒，觉得辣到了嗓子眼。翟先生笑她说不会喝就别逞能，她说今晚高兴，理应陪先生喝。
　　冰花看丈夫酒过三巡，醉态微露，便问刘琐子家的牛生了牛犊他知道不知道，翟先生说一天到晚给人看事算卦，忙得要死，哪有精力管别人家狗叫猪跑的事。她并不理会这些，继续说她喜欢那只小牛犊，她想把它买下来自己养着，她还说她想把猪圈改成牛棚。翟先生问她那两只猪怎么办，她并不直接回答，就说养猪没有养牛价值大。牛长得壮，力气大，又能干活，而且不用太操心。等把牛犊养大了，就赶着它去外面吃草，或者带它去耕地，她还说那种感觉就像拉着孩子的手在田野里玩耍。
　　翟先生默默听着，他微闭上眼睛，心里盘算，几个手指掐在一起，暗自思量下便说：猪圈在西，若改成牛棚牛头朝东，必定妨主啊。他想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冰花看出他的心思，便说“莫不是先生糊弄俺不懂风水？”此话使翟先生心虚，眉头紧锁，他从不知道自己娶了半年的媳妇还有这种幼稚的想法。他只知道她不能生孩子，他也知道她是个能干的女人，他就需要能干的女人来照顾他的生活，来维持这个家。至于孩子，他是没有能力再养了，无论从经济上还是身体上，他现在只想给自己成年的儿子攒一点娶媳妇的钱，这辈子也就再没有遗憾了。

　　“冰花啊，你也知道小光到现在连个对象也处不上，我这心里着急啊。听说现在城里娶个媳妇不是要房就是要车，这你也看到了，我现在整天忙活能挣几个钱啊。你说我现在不攒点钱，以后你让小光自己怎么办呢？”翟先生说完这些，突然一阵热流涌了上来，弄得他眼睛红红的，鼻子发酸。
　　冰花没有说话，她心里哆嗦一下，顿时觉得脊背发凉，那种感觉就像冷不防地有人从背后泼了一盆冷水。那不是无法满足愿望的失落，而是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从她身体里抽走了。她看着翟先生杯子里面剩余的酒，竟产生了一种幻觉，是不是男人都有两颗心，一颗心在酒里泡着，一颗心在儿女身上熬着。不管怎么说，都和自己不是一条心。她瞬间感到无比难过，无比失望。
　　“离年近了，没事把西屋的炕烧烧，小光也快回来了。”翟先生说完便放下碗筷，往后面行李卷儿上一躺就睡着了。
　　冰花愣在那里，像个木头人一样，她的思想陷入了空白。过了一会儿，她才把炕桌上的碗筷收拾过去，接着便把西屋的灶坑点着火。此时，她的心境和早上做腊八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她觉得早上点的火里有她的期待，有她的向往，她用心添柴，只希望把日子越烧越旺。现在的火，却好像燃烧在她的心中，让她浑身上下灼热难忍，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想要爆发。但她努力忍着，她要控制自己，她不想把自己的日子弄得狂风暴雨一般。她以前经历过的那些伤痛，使她就像一棵脆弱的小树，但她还要想方设法活下来。她想到这，心里燃烧的那团火瞬间变成一块寒冰，仿佛把她的心给冻住了。尽管这样，她仍然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苦命的女人，幸福两个字却又离她那么远。她似乎意识到自己徘徊于某个岔路口，失去了方向。
　　一捆柴火烧完了，她进屋试探下炕上的温度，正好适宜。她拿了一块干净的抹布，把炕席擦得光鲜明亮，被褥也换成崭新的花格子被套，等她做好这一切的时候，她心中那块坚冰在慢慢融化。可是心里始终念叨着，我凭什么，我凭什么，我的付出连一头小牛犊都换不回。她突然捂住脸哭了起来，不过哭声很小，那屋熟睡的翟先生根本听不见。

　　今晚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因为往常的夜晚都太平静了，所以这个夜晚过得格外漫长。已经过10点了，冰花一直没有回屋睡觉，她觉得躺在翟先生的身边会睡不着。再说她也抑制不住眼睛里的泪水，她甚至怀疑自己的泪腺里储藏了一条河流的水，可怎么也洗不去心里的那些伤痛。这时她看到灶台边上摆着两个泛着白霜的大窝瓜，那是准备明天做猪食用的。她突然把翟先生与那两只猪做了一个有趣的比较，她发现翟先生除了看相一看一个准，那种通晓世事洞悉人心的能力，对她来说是根本不存在的。她想也许每个人都有一个人脑和一个猪脑，或许他白天看相算卦把人脑使完了，晚上就把猪脑留给了她。这么一想，她又噗嗤一下笑起来，这笑容就像一盏小夜灯，把她两只可爱的大眼睛瞬间给点亮了。尽管眼睛有些浮肿，却并不影响她脸部轮廓呈现出来的美。
　　她不哭了，那两个倒霉的窝瓜在她手里的檫板中变成一大盆的窝瓜丝，然后掺了两瓢玉米面，一起倒进了早上熬腊八粥的大锅里。点着灶火，不一会儿，锅里就咕嘟了起来。第一次用饭锅来做猪食，这让她感到很快意，她不能否认这是出于某种报复心理，可她要向谁报复她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好像从来都没有谁对不起她，谁也没有做错什么事，反而感觉是自己做错了事似的。她很气愤。她不再蹑手蹑脚，一大捆的干柴在她两只手里折断的声音那么响亮，这个声音响一点，她的气愤就消一点。她现在的智商和行为就像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使她根本不能完全理解自己。
　　“冰花，这炕怎么这么热啊？睡不住了……”翟先生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是吗？我在给外面那两只猪做八宝粥呢？”她故意用欢喜的语气回答着，努力使屋里的人察觉不到她声音的异样。她说着又往灶坑里添了许多柴。
　　“别再添了，这炕真的不能睡人了！”过了一会儿，翟先生从屋子里走出来，撂下了一句话，胳膊下夹着自己的铺盖卷，就往西屋去了，经过厨房时也没看她一眼，更没有说一句安慰她的话。
　　翟先生这个举动反而使她冷静下来，因为她需要给自己找一块宁静的空间，以便整理那些纷乱的思绪。猪食已经熬好了，锅里散发出来一种焦糊的糠皮味，直冲她的鼻腔，但她始终坐在炉灶旁的小板凳上，直到天亮。

　　第二天早上冰花突然不见了，翟先生寻遍房前屋后每一个角落，仍然不见踪影。猪圈里的两只活物见翟先生走过来，哼哼叫了几声，仿佛提醒翟先生，自己还没有吃早饭。翟先生自己也没有吃早饭，不过他已经忘记了腹中的饥饿感，一心只想找到冰花。此刻，他的心中正在升腾一种感情，尽管这种感情平时不易察觉，可是在某一瞬间，这种感情在生命中又是那么不可或缺。他心急起来，连续叫了好几声冰花，也无人答应，唯有嘴巴在寒冷中吐出一团团的白气。他想着昨天早上吃的腊八粥，昨天晚上吃的下酒菜，不由地想起冰花那双粗糙的手，那双在无数个夜晚温暖过他的手。他不由地对昨晚的言行产生一种悔恨，那种逐渐升腾的感情忽然间和他心中那种根深蒂固的感情强烈地交织在一起，他一时还不能平衡这两种感情，这让他痛苦起来。他无法估量这两种感情孰轻孰重，但对于他来说都是同样重要的。他觉得自己是自私的，是老天爷在惩罚他。
　　今天比昨天更冷，西北风刮了一夜，院子里的积雪更厚了。寒冷让翟先生的头脑清醒了许多，他顺着积雪中的脚印找到刘琐子的家。院里的狗叫声让刘琐子的媳妇不得不出来，“先生来了，到屋里坐吧！”她睡眼惺忪，语气十分冷淡。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只听院里狗叫个不停，出去又不见人，害得她披着棉袄下地好几趟，把热被窝都给折腾凉了，自然也睡意全无。
　　“刘琐子家的，我想去你家牛棚看看。”还没等到女主人的许可，翟先生就迫不及待顺着脚印方向往牛棚走去。刘琐子家的心想，最近这两口子是怎么了，都对她家的牛这么上心，不会有什么别的企图吧。
　　冰花果然就在牛棚前静静地站着，她穿着平时穿的那件浅灰色的棉袄，身影显得渺小而单薄，翟先生看到以后心里忽然一疼，但他依然平静地走到跟前。冰花对此毫无察觉，她正在专心看着小牛犊在牛妈妈照看下吃草，那憨憨的样子很是可爱。就在一瞬间，翟先生忽然理解了冰花，理解了她那颗晶莹剔透情感丰盈的心。翟先生悄悄伸开双臂，把冰花抱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