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潼关百里荒沙 天策短小说《匪阳不晞》

2015-10-04 geci666

 
 潼关百里荒沙,尽数血洗。
  残垣之上唯余一抹孤直的身影,鲜衣束发,执枪而立。
  数百余狼牙军步步逼近,而那人只抬眸一瞥,手中长枪直插入土,只待片刻的喘息,随即挽弓搭箭,一箭射出,直取敌酋。
  敌军顿时缓了脚步,并不为这一箭,而是这大唐第一女将——宣威将军曹雪阳,鏖战一夜,横扫千军的魄力,着实慑人。
  然,强弩之末矣。
  却不待敌军靠近,那浴血的身影,转身执枪,横指向天!纵身一跃,便投向那不可见底的断崖。
  诛尽肖小尽天策,长枪独守大唐魂。战至力竭,不辱使命,宁可一腔热血抛洒山河,也不愿洗了敌刃。
  可惜,东方未晞。
  开元二十四年,她随父亲出镖,途经龙门惨遭马匪突袭,寡不敌众,最终父亲舍命护她。
  直至天策府的统帅率军前来,镖局众人除她外无一生还。
  她只能将父亲和众镖师的尸骨埋于黄沙,以石为碑,而那一日的龙门残阳,或许是其一生所见最悲伤的景象。
  日暮之时她告诉天策府的统帅自已意愿从军。
  那统帅初闻时笑她不知天高地厚,且身为女子又年幼。
  她抬头,反问道:“何女子不能从军邪?”
  不久后她随军返还中原,洛阳繁华如斯,不同关西,但观望九重城阙,亭台楼阁,思及的却仍是那些埋于黄沙的尸骨。
  此后便被带入天策府,春花秋月冬温夏清再与她无关,唯余一柄长枪,伴她走过少时那段岁月。
  天宝初年,达奚诸部叛乱,她才再次踏上那片荒沙,抬眼望去,依旧是那片如血残霞。
  手中长枪嗡鸣,不觉气血翻涌——此番平叛,首要之敌便是当年被天策围剿后归于达奚部的马匪头领阿史那·贺鲁。
  是夜,她乔了男装,自天策驻营北侧潜出,很快匿于夜色,一路向北,深入达奚营部。
  她得杨宁授枪术,合自身轻功,悟游龙步,枪出时,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有鬼神不测之妙,天崩地裂之能。凭借这些年的苦练,顷刻间毙敌数十,最后提枪直闯阿史那营帐。
  阿史那生于龙门荒漠,自小摸打滚爬练就一身过人本领,才能于当初天策围剿之下侥幸脱逃。
  梅花枪法招招狠厉,阿史那使出浑身解数委蛇纠缠。而她先前闯营时负了伤,此番搏斗不免牵扯,阿史那瞧出端倪,挥刀直击伤处,游龙步施展有碍,虽勉强躲过一击仍是被刀锋伤了左臂,转眼已落了下风。
  倏尔,一柄长戟斜插而入,来人施力逼退双刀,侧锋勾啄横挑,阿史那手腕脱力,右手刀应声落地,霎时一枪龙吟破风,穿胸而过。
  长枪抽出,阿史那逶迤倒地,她抬头望向那人,沉声道:“何人?”
 那人身形回转,粲然道:“天杀营,归德执戟长上。”
  帐外窸窸窣窣似有巡兵经过,不待再问,二人匆忙潜出营帐,她腿腹皆伤,一路回营好在有人扶持。
  半时辰后安全回转,二人找了个无人的地方坐下,那人取来烈酒和止血散帮她淋了伤处。
  只见她锁眉思量,不知作何心事,半晌后抬头欲问,那人却黠然一笑,道:“我见你夜深外出,便一路尾随,但此番之事,与我无关,莫要把我讲了出去。”
  她自知此人非贪生怕死之徒,可若细问原由,便一副无关乎天地万物的模样。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不是害她便罢。
  末了还是问了一句:“敢问如何称呼?”
  他只还是那副带着笑意的样子,回道:“在下郭晞,小兄弟是要寻了姓名来日报恩不成?”
  她蹙眉,思量半晌,正色道:“若有所需,定当竭力相助。”
  谁料他闻言便乐了起来,只盯着她笑道:“你这小兄弟倒正经的有趣,看不出却有如此胆色。”
  她虽从军多年,却因身份不便不甚与人交谈,如今这人十句有五句打诨,也不知该作何应答。
  而郭晞已绰了长戟起身,依旧带着笑意:“夜深,在下先行一步。”
  说罢也不待她应答,便兀自转了身离去,数步后才于夜色之中向她挥了挥手。
  次日统领便喊了她训话,问及当日诸事,也不过一句:“往后切莫如此冲动行事。”
  她低低的答了句知道,以为此事就此终了。
  不想一月之后班师回朝,几日后便有圣旨宣她入宫觐见。金銮殿富丽堂皇,皇室竟当面奖赏,赞她为奇女子,皇恩浩荡,封为宣威将军。
  叩首谢恩时,便想到了郭晞。也不知他此时,悔不悔当日之言。
  她从此易了女装,发髻高梳,红衣银甲,横枪跃马时,不负绝世姿容。
  天杀营里,却没有寻到郭晞。去问了管事,只道此人已经退伍还乡。
  日复一日,领兵操练或是练习枪法,都再没空想起那人。
  隔年,她前往洛道围剿先锋营叛军,然而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刻,才知道在这大唐的皇土之中,竟还有这样的一片地方。
  天一教炼制尸人,红衣教惑乱民众,头顶的天终日乌云密布,官道旁的江津村尚有人烟,而东南方的李渡城却是连荒草都不再生长了。
  原来所谓盛唐景象,除了那楼台宫阙、歌舞升平,还有这民生凋敝、白骨连天。
  她独自坐在洛水河畔一个破败的驿站,倒酒、举杯、一饮而尽。
  却不想此时此地,又遇到了郭晞。
  他一袭黑衣,面容与两年前并无太大变化,嘴角依旧噙着笑意,不知不觉间已坐在了她身畔。
  “宣威将军,久仰大名。”
  她默默垂着头,低声道:“这功劳本该有你一半,你可后悔?”
  他取了酒杯,径自斟满,笑道:“自然是后悔了。”
  她又将一杯烈酒入喉,才淡淡道: “如此我便禀明圣上,也将封赏降于你。”
  他若有所思的模样,片刻道:“如此太过麻烦,不如咱俩私下分了便罢,你为将,我为军,如何?”
  酒后微醺,她难得笑了出来。
 
 
 
 一袭银甲红衣,在这夜半烛火之中愈发明艳起来,倒似有了些许愤懑:“你瞧这里的情景,我便是身为将军,又有何用?”
  李渡城尸人遍布,这些尸人原本都是无辜村民,然而身躯成腐,神志丧失,根本无力转寰;而那些被红衣教迷惑的人,更是执迷于假象,但身处这样一方天地,哪怕寻常的安生乐业,可不就是天堂?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终于收起了笑意:“世道如此,人人都是施恶者,人人又都是受害者。将军能做的,便是不让这情形更坏下去。”
  冷风乍起,吹得那一盏残烛更加明灭不定,浮影迭曳,飘忽如在梦中。
  二人在这旧驿站喝了整夜的酒,谈了整夜的世故人情。
  她才知道,原来在那毫无生气的李渡城中,竟还有一对父母玩着躲猫猫的游戏,只为不让年幼的女儿成为失魂行尸的猎物,努力在这残酷世道之中,维护一份美好童心。也有一个叫做慕容追风的人,身背妻子棺椁,终日行走于洛道,虽身为尸人,却以消灭尸人为己任。
  身处绝境之人都不曾绝望,她又为何觉得自己于这世道无能为力。
  非不能也,是不忍也。
  酒越醉,心境却愈发清明。
  此后,不论她途经何处,倒是常遇见到这人,他总不知不觉的出现,却又不会悄无声息的离开。
  若有公事,便会助她一臂之力,让她还能在这宣威将军的名号下,找回些许身为女子的感觉;若是无事,也可饮酒聊天,不管江湖轶事或是民间奇闻,总能讲些让她开怀的故事。
  最多的,却还是在她心境萎靡之时,一语点醒。
  渐渐地,她也真的由一个从军多年的女子,变成了心智坚毅的宣威将军。
  日子过一年便少一年。
  闲来在天策府休养时,也能收到他从各地寄来的小玩意。
  细想时,竟发觉连他的底细都不知。
  直到那日收到一封书信和一串银心玲,才知道郭晞师从子虚先生,幼年长在万花谷,却非万花弟子,而这串银心玲,可让号称“活人不医”的裴元出手相救。
  于行军打仗的人来说,再好不过了。
  统领也知道了这人,私下找她说事时,也曾问过,若有情意,又年岁正好,何不结了姻缘?
  她待统领如父兄,从前未曾思及,如今听统领说起来,倒才真切的明白过来。
  可有情意?
  也是有的吧。
  然而她立志守卫大唐山河,命已归了沙场和战马,又如何许人姻缘、相夫教子、做普通女子该做的事?
  他也似乎一直知她所想,从不太亲近,也不会太疏远。
  天宝九年,南诏起兵攻唐。
  她随轩辕社将士一同驻守融天岭,抵抗南诏军。
  融天岭地势陡峭崎岖,两军在断肠丘多次交锋,各有伤亡,形式僵持不下。
  郭晞就在此时出现,他早先就是天策府将士,且师承子虚先生,武艺不俗,也是此战助力。
  不久,从伏牛寨主那里得知统帅被掳,必定是南诏想以之作为要挟,用来牵制她手下的驻军。
  两军交战统帅被掳,旁的不说,最怕动摇军心。
  她一夜未眠,与其他将领详商战略计划,郭晞丑时外出,却没见回来。
  次日清晨,便听闻他自启火牛阵,击杀黄幡豹尾阵士兵数十人,杀贼诛心,并将其首领罗睺和计都同时斩除。
  此消息一出,军心大振。
  她直奔郭晞营帐,只见他赤了上身,背上有明显刀伤,伤口刚处理过。
  他闻声回头,见是她,只咧嘴一笑,像没事一般:“将军是来训斥在下不遵循法纪么?”
  那一刻的心情,却是无法言说的,只觉得心突然安了下来。
  人生苦短,况且可能随时战死沙场,也不知如此这般,到底是负了韶华,还是负了眼前人。
  可她终究迈不出那一步。
  而战火也一直未曾停息,平叛了南诏,却又传来安禄山起兵谋反的消息。
  安禄山为一己私欲而发动叛乱,致使战火连绵,生灵涂炭,幽州至洛阳一带尸横遍野,十室九空。
  看来这大唐的安宁,终究是不复存在了。
  他原是朔方节度使郭子仪之子,如今安禄山谋反,他父亲奉旨东讨叛贼,离家游历多年,也该回去相助父亲了。
  行军之人,不道离别。
  她奉命镇守洛阳,然而狼牙军来势汹汹,天策军猝不及防,不多时,便被逼退至武牢关。
  却在此地听到了有关哥哥曹炎烈的消息。
  曹氏一族为大魏后人,当年的苍雁坞被强敌攻破,她被娘亲带往柴玉谷躲避,父亲命心腹典肃带哥哥逃往朔北,此后音讯全无。
  她在武牢关三处吹响“曹氏鸣笛”,竟然真的见到了哥哥。
  或许是多年未曾得见,此番兄妹相逢,倒也没有特别的喜悦之情,不过如今知道哥哥还活于世上,总归是件好事。
  然而细谈后才发觉,世事难料,哥哥为报仇复国竟投靠了安禄山。
  她并不想兄妹之间兵戎相见,只得努力劝服哥哥弃暗投明。
  哥哥一心想要兴复大魏,却告诉她狼牙军正想以武牢关为跳板将天策府重重包围,只有助他彻底掌权,才能解天策之危。
  虽然她愿相信哥哥所说,也需与众将士商讨。
  若帮了哥哥,此战天策府必败无疑,可若不帮,狼牙军围剿天策府也是不日之事。
  不过还是没能阻挡哥哥掌控武牢关的步伐。
几日后再见,哥哥依旧沉溺于复国大业,并告知他意图吞并天策府、蚕食狼牙军,竭力邀她相助。
  曹家后裔皆受祖先遗训,以复兴大魏为终身之志。
  她受天策府再造大恩,已在凌烟阁前发誓:必以手中长枪,誓死捍卫大唐安宁。
  组训与志誓,如何选择?
  然而若趁此乱世乘势而起,又与安禄山这等逆贼有何区别?
  人生在世,总有不可为之事。
  “若兄长不肯回头,小妹手中长枪,是第一把阻止你野心的武器!”
  哥哥大骂他背弃祖训,不思复国,是该清理门口了。
  她是打不过哥哥的,尽管不能阻止哥哥日后胡作非为,可他若是执意如此,守卫大唐疆土便是她分内之事,死又何惜。
  哥哥倒也不留半分情面,不消半刻,她已身负重伤,眼见就要被劈了面门。
  “兄妹相残,你真要取了她性命么。”
  这样熟悉的声音,是郭晞。
  很快这二人缠斗起来,她从未与郭晞交过手,却坚信他不会败下阵来,然而实在无力观看。
  不久,感觉有人背了她起来。她连声音都听不真切了,只觉得是他。
  伤重脱力,眼前一片漆黑。
  醒来时已在军营,睁眼便瞧见他端坐床前,身上还是一副未褪下的战甲,见她醒来,直接开口道:“伤重未愈,少说些话,我听闻武牢关之事,向父亲告了假来寻你,如今洛阳已失守,过两日陪你回天策府。”
  她思及哥哥所说之事,不免焦急,只得点了点头。
  而后休养数日,未待伤愈便立即奔赴天策府。
  一路所见皆是纷飞战火,早不见昔日的繁华模样,然而追本溯源,却是圣上宠信奸臣,误听谗言,自己拱手送上的这大好河山。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回到天策府,他也该离去了。
  临行前,不禁问了一句:“你总出现的如此凑巧么?”
  他带着多年都未曾被战火抹灭的朗逸笑容,温声道:“世间哪有这么多凑巧,格外用心罢了。”
  地上人影被夕阳余晖拉的无限长。
  她终于迈出这些年都未曾迈出的那一步,上前轻轻拥住了他。
  战乱之中许不了诺言,然而这一瞬亦一生。
  不久后狼牙军进攻天策府,天策军中诸将退守府中,与狼牙军作战到底。
  统帅传檄全军,凡天策军中将士,尽忠职守,保卫大唐,死而后已。
  天策府还是被攻破了,她根本无暇回看战乱后天策府的残败景象,便被一道圣旨派往潼关与哥舒翰一同作战。
  岂料误饮毒水,天策军马皆仆,她命众将士弃马执刀,拼死将安禄山困于潼关。
  而圣上误信谗言,令哥舒翰急攻安禄山军。哥舒翰军出潼关,至灵宝西原中伏,安禄山聚兵三十万围哥舒翰军于无名山谷,势将崩。
  天欲倾之国有殇,百战断头又何妨!
  她登高西拜,三叩首以谢天恩。
  最终,还是战至身死。
  此战已败。
  然而昔年那串银心玲,听说是被裴元捡了去。
  湛湛露斯,匪阳不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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