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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好诗歌八期

2015-09-30 shengweng

自2014年6期开始,我们将每月推出“中国好诗歌”,邀请陈先发、雷平阳、潘维、臧棣四位诗人从当月刊发在《诗刊》上下半月刊的诗歌中选择他们欣赏的作品进行点评。所选诗歌和四位诗人的点评将在《诗刊》微博、微信、博客同步发布,既是对好诗歌的一种推广,也是扩大诗歌影响力的一种尝试,欢迎广大诗友关注。
 
雅歌集(节选)
树才
 
 
六点钟,天空把我蓝透
凭什么?它的辽阔和虚静
我为什么这么早早地醒来?
我的嘴唇上为什么有甜味?
噢,伟大的美梦,爱——
我醒来是因为梦见了你
我梦见你是因为我会做梦
就在我以为一切落空时
你却笑着出现在我眼前
这就是太阳的隐喻吧
但你美妙的名字叫月亮
爱你,就是我后半生的事业
对你的挂念,操心和祈祷
充实着我每天的每一件事
此刻,我望着天空的一无所有
想着我此生的一无所有
是的,我仍然两手空空
但上帝把月亮都指给我了
是的,我仍然心存念想
菩萨说你就念这一个人吧
世界上有万物,你是一
人心中有万念,你是一
在我飞满梦想的心空中
只有你叫月亮
其他都是星星
我,一粒微尘,一缕风
就让我在你周围飞吧
因为你是发光体,你是!
 
 
火车  费劲地滚动着车轮
我只希望它们又快又稳
天色还灰蒙蒙的
田野上的树还没睡醒
梦是灰色的还是绿色的?
每一位旅客都有一颗心
但心和心各有心情
火车进了车站,又奔向下一站
我只希望旅途是安静的
车上那么多陌生人
不说话,只用目光交流
我心里念着的那个人
也在那列火车上摇晃
车轮啊,你们不要吵着她
她在黎明时爱做梦
她是想提前到达目的地吗?
也许她此刻正望着窗外
像看未来那样看着眼前
 
 
潘维:
树才的作品有一种特殊的声音:经典的优雅,让我想起古德尔演奏的巴赫。读树才的这首《雅歌集》,如同听他对着爱人在说话,用的是中世纪欧洲的方式,意大利的方式,或者说,是彼得拉克的方式。这种低声细语极具梦幻的抒情,每一行都努力着接近灵魂,努力着抵达爱。当然,你很难从中感受到现代社会的物质影响力;对语言进步的忽视也是局限。
 
陈先发:
读树才的雅歌集尤其是第一节,我忽记起《尚书》中一段话:“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这截诗如同一段清辉满地的交响,也如一个人高烧微醉时的谵语,充溢着一股流贯淋漓的内在节律,语言组成中没有阻滞之感,“爱”“万物”“此生”这些难于掌控易显空洞的“大词”,置于其中也难得地妥贴无碍,读上去自然而酣畅。
 
雷平阳:
树才的《雅歌集》,其中的一些段落,曾听他一次次背诵,优雅、深情、甜蜜。在充满道德审判、语言暴力和焦虑不安的诗歌大背景中,他的写作始终充满了阳光、梦想和爱。
 
 
杏子
人邻
 
这不登大雅之堂,
亦从不沮丧的杏子,
只适宜盛在黑瓷粗碗里的杏子,
带着小麦馨香的麦芒,
有一会儿,它们的脸上有点害羞的嫣红。
 
然而,我更着迷的是,
杏子在深静的山林里,
果肉消失,留下一枚枚褐色的干枯心核。
泛着阳光的金黄杏子,
这泥土里来的,
它的核,本就是更深的泥褐色。
 
而更多的,是我知道,
杏子,其实已经不适宜于我等食用。
最适宜它们的人
是散发着泥土气息的劳作的老人和妇女。
山下的炊烟,
已经在暮霭里升了起来。
他们随手摘下一个,喝着粗茶,
就着土尘,吃了下去。
他们吃完,拍拍身上的土,
好像从没有吃过这个杏子一样。
 
 
臧棣:
90年代以降,当代诗在写作方面取得的最大的一项成就,就是经过两代诗人的努力,我们终于发展出了一种处理诗的日常性的文学能力。人邻的短诗《杏子》取材于日常感官,但它建构的诗性眼界却异常深邃。在这首诗中,诗人对人的生存和大地的浑朴之间的理解,近乎一种宗教情怀。这首诗的诗歌动机似乎发源于最深的怜悯,但它又没有泛滥于虚张的同情。诗人对细节的体察极其精细,比如在第一节中,盛放杏子的器皿的粗扑,呼应着我们对存在与精致的关联的反省;第二节中,诗人对杏核的颜色的辨识,又为我们从身边的事物出发,重新感受表面和本质的关联,确立了一个可感的标本。而本诗的真正的成就则在于,诗人在情境和眼光之间织就了一种记忆的氛围。置身其中,有助于我们从“散发着泥土气息的劳作的老人和妇女”身上,回想起我们身上的那个日渐模糊的“他者”。正如兰波训示的,我是一个他者。或者更明确,我们就起源于这样的他者。
 
自2014年6期开始,我们将每月推出“中国好诗歌”,邀请陈先发、雷平阳、潘维、臧棣四位诗人从当月刊发在《诗刊》上下半月刊的诗歌中选择他们欣赏的作品进行点评。所选诗歌和四位诗人的点评将在《诗刊》微博、微信、博客同步发布,既是对好诗歌的一种推广,也是扩大诗歌影响力的一种尝试,欢迎广大诗友关注。
 
犁与船
——南京大屠杀纪念馆的造型,像一张犁,又像一艘船。
胡弦
 
一张犁无用于和平的墙,
——墙上,刻满死难者的名字,
他们知道它刀剑的前身。
 
一片甲板无用于遥远的远方,
——过重的悲伤在领来苦海,
而苦海上没有航线。
 
惊悚的花朵无用于春天,
——所有颤栗都表明,某种
可怕的东西,一直在时间手中传递。
 
臧棣:
《犁与船》在风格上兼揉了政治抒情诗和轻型诗之间的张力。诗的取材指涉重大的主题:对战争的反思,这种反思直接既针对了战争给人造成的苦难,也暗暗探究了人的命运在战争的荒谬性面前的无奈。这种无奈即诗人所称的“某种可怕的东西,一直在时间中传递”。某种程度上,这首诗的主题和素材,涉及的现实经验,我们都很熟悉。像“南京大屠杀纪念馆”这样的题材进入诗歌的主题时,往往也都会激起强烈的现实情绪。控制力差的诗人采取的方式,多半是顺势将这现实情绪和明确的立场表达宣泄一番,也就草草收工了。但胡弦的这首诗,虽然短小,却立意深邃。在主题上,诗人将通常意义上的历史反思推进到了内在的生命省悟。人在战争中的遭际,既是外在的,也是晦暗的。正是诗人呈现出的这种晦暗,从人的命运中内在的荒谬的角度,更深刻地揭示了人和战乱之间的复杂关联。如此,诗人的内省在这首诗中成就了一种存在的洞察。
 
 
江水
——南京大屠杀期间,大批军民被射杀和溺毙于江中。
胡弦
 
江水奔流,
它每时每刻都是新的。
 
又如此陈旧,像一本
可以装进套子里的书。
 
奔流。江水知道:
什么最容易被置换,被忘掉。
 
如今,读这波涛,
像读一本回忆录,
像读汹涌、绵延不绝的恨。
 
读着读着,你就会变成一个死者,就理解了,
在一个多灾难、孱弱的年代,
一条江是怎样陷入了孤独。
 
读着读着你就明白,
濒死者想要的
从来就不是一艘逃生船,而是
一个可以安居的国度。
 
陈先发:
我先不谈语言的技艺-----长期以来,我们习惯性地从修辞角度去判断一首诗,显然这没有错——但我今天想说一下“写作的资源”:某种我们在写作中需要将语言置于其中的一个容器、一种跟我们的命运纠缠至深的氛围。这种“资源”甚至是我们写作的神秘源头之一。有关我们种族、文化因袭、个人身世等有关的、具有史学气质的一切,都可以归纳到这种“资源”的范畴,胡弦这首诗显然是在处理这种资源中某种超越个人意义的东西。写这类诗,容易陷入庞大而容易失控的情绪,不妨视之为一种写作的犯险。一个族群的命运,从道义上要求这个族群的诗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契入。胡弦这么做了,我觉得做得不错,理应一赞。
 
 
夜晚遇一匹失散的马
马新朝
 
有马蹄声传来,像是从地球的另一边
传来,自远而近,
最后,在池塘边的幻影中
 
浮出时光的表面
 
马匹带着70年前的战报和文书,却又字迹模糊
它来自中原一场血腥的战斗
 
一身的汗水,血水,一身的闪电,嘶鸣
 
在平原的夜晚行走,你常常会遇到这种
失散的马匹,没有骑手,没有地址
 
它们选择那些没有灯火的乡村土路行走
不走高速公路,白天就会潜入黄土深处数公里
 
今夜,在静泊村,桔红色的灯光照着我的枕头
我与那匹失散的马相遇,对视良久
 
它的主人已经死去了70多年,它还在寻找
我哭着跌进了它枪声四起的目光
 
潘维:
布罗茨基有一首著名的写“黑马”的诗,用明喻和象征的技法显现它的目的:“欲寻一位骑手,在我们中间。”但马新潮这匹马,却不是一匹具体、真实的马,它是一场战役的隐喻,甚至是整个抗战的隐喻。“它的主人已经死去了70多年,它还在寻找”,为什么?这句话是这首作品的核心,显而易见,它寻找的是当年的一种精神,民族精神或英雄精神
的本质:奉献。可以说,这类诗写好很难,但马新潮用常规的普通话写得清晰、准确,并且具有一种宽阔的力量。
 
 
夜过首象山
蒋浩
 
手向山、三轮山,很有意思。
——(日)清少纳言《枕草子·山》
 
更高了,但还不是坎,
更像一个拔去萝卜的坑。
也更黑,背后突然突破了面前。
 
城乡间还算广阔的阶级,
趴在这里矫揉造作,
借渠水看身上隆起的美人痣。
 
没有更惊诧,
萤火虫偏偏就点着了打火机。
每次闪亮都不是同一次。
 
更不是偷来的上一次。
甲方说,收拾山头待夕阳。
乙方曰,田园将芜,私处先私奔,再公了。
 
一个土疙瘩,两只野山脚,
踏网友旧迹来夜练奇门遁甲。
青春啊,请配合这青山倒悬如漏斗。
 
车有时慢得像擦边球,
在灰白公路上比拼蜿蜒的母性。
回一回头,这山就贴着那坡矮一矮身。
 
山上有颗氪星,
浸在消过毒的车窗玻璃里喘息。
腌过的风,又卷舌般缩回到装饰着花花草草的山瓮里。
 
雷平阳:
蒋浩的《夜过首象山》,是一次物象中新旧难分的穿插之旅,亦是词语中人生如寄的不安孤行。诗歌里个人情怀,纠集了黑暗中执着而又苍白的人世感慨,一念拔地而起,一念随风飘散。
在河之北
大解
 
在河之北,并非我一人走在原野上。
去往远方的人已经弯曲,但仍在前行。
 
消息说,远方有佳音。
拆下肋骨者,已经造出新人。
 
今夕何夕?万物已老,
主大势者在中央,转动着原始的轴心。
 
世界归于一。而命运是分散的,
放眼望去,一个人,又一个人,
 
走在路上。风吹天地,
烈日和阴影在飘移。
 
在河之北,泥巴和原罪都有归宿。
远方依然存在,我必须前行。
 
 
说出
大解
 
空气从山口冲出来,像一群疯子,
在奔跑和呼喊。恐慌和失控必有其原由。
空气快要跑光了,
北方已经空虚,何人在此居住?
 
一个路过山口的人几乎要飘起来。
他不该穿风衣。他不该斜着身子,
横穿黄昏。
 
在空旷的原野,
他的出现,略显突然。
 
北方有大事,
我看见了,我该怎么办?
 
在我的经历中,曾经有过这样的一幕:
大风过后暮色降临,
一个人气喘吁吁找到我,
尚未开口,空气就堵住了他的嘴。
随后群星漂移,地球转动。
 
 
雷平阳:
《在河之北》与《说出》,又一次说明,大解的写作进入了随心所欲的状态,甚至有些像谵言。诗言志,这儿有什么志?它只是这些可以化为“心电图”的词语,虚幻而来,虚幻而去,什么也不掠走,擦亮的镜子中,留给你一场场地老天荒的皮影戏!
 
 
 
方位
张执浩
 
松树林里有一棵桃树
桃花开的时候松花会漫天飞舞
我们头顶黄色的粉末
在幽暗的林间蹦跳
通往桃树的路有很多条
每一次都不同
我曾用砍刀在松树上留过记号
但事后它们都愈合了
生活就是这么奇怪
我们在松林里打转
明明想摘桃子,结果每次
都会采回来一些松菌和蘑菇
桃花谢了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桃树
我们打回来一些松果堆在户外
夜里,风过松林
发出一阵阵尖细的惊呼
 
 
臧棣:
汉诗的传统推重对自然的体察,强调诗的秘密成就在于静观体物。但在现代新诗的流脉中,诗和自然的关联,长期以来被以历史的名义强行打断。诗人对天地的体察,诗对自然的表现,按现行的诗歌主题的分类学,它们似乎只是一些次要的诗歌领域。对现实的关怀,并借助某种专断的诗歌道德学的名义,将诗人对现实的洞察和对自然的体悟割裂开来,在我们的诗歌文化中变成了一件习以为常的事情。在我看来,张执浩的诗有一个巨大的长处,就是他善于用日常经验弥合新诗传统中的现实和自然的裂痕。从事这活计的时候,他并不过分张扬,并不过分显露立意纠偏的文化姿态;比如在这首机趣盎然的短诗《方位》中,他采用的修辞策略至少在表面上是温和的,用诗的细节铺垫记忆的氛围,诗人努力将我们的存在感根植于我们对日常生活的回想和记忆。这些回想看起来细碎,实则却构成了我们的生命存在的最基本的面貌。
 
 
 
彩虹出现的时候
张执浩
 
松树洗过之后松针是明亮的
河流浑浊,像一截短裤
路在翻山
而山在爬坡
画眉在沟渠边鸣叫
卷尾鸟在电线杆上应和
松树林的这边是松树
松树林的那边除了松树
还有一群站在弧光里的人
他们仰着头
他们身后的牲畜也仰着头
 
 
潘维:
这首诗是一个画面,非常简单、清晰的画面,张执浩用写意的白描手法洗练地勾勒了局部和整体。这种熟悉的场景一般容易被忽略,或者,即便注意了也不知道如何发现诗的存在。还有,诗人在语境的处理上体现了张执浩风格,没有文化联想,最多以节制的态度让事实本身进行联想。我认为,这首作品呈现了视觉思维特点,以及一种冷静的情景交融方式。
 
 
 
旧货市场
谭克修
 
下着细雨的时候别去浏阳河路412号
旧货市场会用一个溃疡的喇叭口
将你粗糙地往里吞
你将倒着滑进一条隧道
从2014年6月5日滑向某个深渊
它用一些旧的电器、桌椅、床柜
招待你,告诉你世界只有一种逻辑:变旧
一阵风经过老式电扇,变成过去的风
使沙发下陷的重量,又叠加在一起
压着你,使你陡然沉重起来
而实际上,你的脚步可能在加速
但你不会一直加速
当一个倦怠的中年女店主
领着一堆凌乱而痛苦的旧家具昏昏欲睡
却让一个梳妆台独自醒着
发着赭石色光芒的柚木台面上
梳子和化妆品已经消失
擦得过于明亮的镜子还像是新的
梳妆镜应该是记忆力最好的镜子
它记得一张熟悉的脸
记得熟悉的眼神,泪痕,鱼尾纹
记得从一头黑发后伸出的手
如果你贸然把一张陌生的脸伸过去
镜子会生硬地把你推开
 
 
陈先发:
当代诗人中似有一批心态成熟而笔力雄健的写作者正在完成这样一个转折:从对玄虚抽象之美的观照、对整体生存状态的考察、对我们置身其中的历史性境遇的深究,逐步发动了一场对日常的、具象而具体的、一种以“限制”为主要特点的事物的手术刀式的语言战争。这个转折大家各有表述。艾略特曾说:个人空间内的“客观对应物”。谭克修自己把它归结为一种“地方主义的”诗学质地。他在写一组主题为“万国城”的诗,《旧货市场》是豹之一斑,我个人对他在长久思虑之后的这种转向怀有期待。
《诗刊》上下半月刊的诗歌中选择他们欣赏的作品进行点评。所选诗歌和四位诗人的点评将在《诗刊》微博、微信、博客同步发布,既是对好诗歌的一种推广,也是扩大诗歌影响力的一种尝试,欢迎广大诗友关注。
 
 
过去多久了,这是
王小妮
 
他说,十年没见过月亮了
不是它没有,是没什么时间去望天。
刚这么一说,他就去世了
然后,又过去了十年
实在太快了,快步如飞,飞得残忍。
 
今儿夜,最想告诉他
有他和没他,一切都淡得没趣。
太阳和月亮忙进忙出
都是小事情
不管过去了多么久多么久多么久。
可你快转身来看一下
海面上激灵激灵的那条泥猛的白
就在盐光的上面。
 
 
砍羊
王小妮
 
傍晚,有人在十字路口砍羊。
人行道上立着那羊的头
有卷毛的脑瓜
刚离开的身体还在抽动。
拿斧子的需要路人相信他刚杀了一只真羊。
 
碎骨和肉屑,红的流星在溅。
圆月躲得最远
现在天上更安全。
羊的血像多条跑远的蚯蚓
路面上所有的红色都在这会儿变暗。
 
后来,街灯照着滚起肉味的尘土
烤羊腿的烟雾上升。
越来越洁白哦
那只羊的头
独自戳在风一遍遍掀过的月亮地上。
 
 
雷平阳:
王小妮的诗歌睿智、沉稳、脱俗,而且充满了无处不在的洞见和悲心。这两首诗由望月到杀羊,时光屠人或人之屠杀,中间显然具有某种同归于尽的神秘关系。在一些举轻若重者的笔下,类似诗歌的生成,必然会在语言中制造一场血光之灾,但在王小妮的纸上,却仿佛在书写天上或隔世的生命景致,她让语言有命,代生灵受难或自行赴死。其语言之功,令人叹服!
 
 
 
悲伤
江汀
 
我在这条街的骨髓中旅行,
每日领受一份它的寒冷。
修路工人们正在忙碌,
铺下这一年度的沥青。
 
但初春傍晚的红晕
正离我而去,
仅仅留下模糊的预感。
在其他场合重复呈现。
 
雾气堆积在地铁入口,
像受伤的动物在蜷缩。
车厢里,人们的脸部如此之近,
他们随时能够辨认对方。
 
以漠然,以低垂的眼。
长久、缓慢地储存在这区域。
肃穆地等待被人再次发现,
在背包中,在城市的夹层。
 
摘下各种式样的帽子、围巾,
意识残留在绒布上。
我们惯习于这些形式,
在一阵大风吹来之前。
 
没有携带随身物品
也不借助任何比喻,
从它们那里逐级堕落,
或艰难地提升。
 
后来,一个女孩涂抹护手霜,
气息向四周扩散。
间或有灯光灭去,
印象暂时地消逝片刻。
 
继续擦拭这些秩序,
这抽象的生活,这些轰鸣。
一个老人,从口袋里掏出眼镜,
观察这些陌生人。
 
而多余的眼睛,先于我们而在。
沉默无言的生活
与诗歌无关;
心灵像晚餐一般成熟。
 
幻想中的店铺悉数敞开。
因和果同时陈列。
因和果纠缠在一起
好像死人无法分开的手指。
 
我们跟着钟表在世上漫游。
想想勃鲁盖尔的那群盲人。
我们对空虚做出
日和夜的姿态。
 
但困顿将保护自己,
我要重新收集那些忧虑。
它们分散了,像面包的碎屑。
我听到外面的洒水车之声。
 
很快这条街将被浸润,
像钉子嵌入木板,
像浅显易懂的教诲
在一颗心脏凹陷的地方。
 
几十年的忧愁
悬在空中,
瞪着这个时代。
惟有它看见我们的重影。
 
我想追随任意一个邻人
回到他的家中,
直到他确证自己
沉入某种重复过的睡梦。
 
但星斗们还停滞在那里
像狗群游荡在夜间的车库,
他们向我们抛掷杂物。
因为白色的智慧无家可归。
 
 
臧棣:
人生要面对的悲伤,有许多异名。李白对它的命名是“万古愁”。它对应的经验范围也很多样。悲伤与虚无,是常见的人生感叹。某种意义上,莎士比亚的反讽式的训诫“人生如痴人说梦”,亦可看成是对这无名的“悲伤”的极端宣泄。但对诗人来说,对更高的诗歌之眼来说,我更愿意面对的,还是布罗茨基给出的那种强硬的精神序列——悲伤和理智。对诗的心智而言,“悲伤”不是孤立的。作为诗人,我们必须有能力将“悲伤”导入“悲伤和理智”的对应关系中。从这个角度反观江汀的《悲伤》,就会发现,尽管处理得是很常见的主题,但江汀在节奏控制,措辞语调,心境和现实的对应方面,还是显示了老道的一面。至少在现有的文本面目中,我们可以旁观到,一个诗人是如何把无名的悲伤从纷乱的情绪中渐渐转化到一种微妙的理智之中的。这种词语的转换,既是一种驯服,又是一种治愈。它关乎到,诗最终是作为一种生命的技艺呈现在我们面前的。
 
 
陈先发:
我们每个人都活在三重秩序之中,一种是物象自然呈现的、我们靠五官能够感知的秩序,在这个层面蝴蝶只是蝴蝶,与此相对应的是一类重在描绘与体验的诗;一种是经过语言处理过的事物的秩序,在这个层面,蝴蝶不仅是蝴蝶,它也包含着庄周之梦与梁祝的余声,与之对应的是一类包含了对这个世界过往经验与深层认知的诗;还有一种是神性的秩序。当然,每个层面的秩序都能生出不凡的语言产物,但也正如尼采所说:“人是由兽到神的空中索道”,一个大诗人会同时存在于这条空中索道的两端,会将三种秩序融于一炉,形成“各眼见各花”的、复杂的个人性空间。在我看来,江汀写作所基于的一种基本秩序是我讲的第二种,所以他会说:“因和果纠缠在一起//好像死人无法分开的手指”、“心灵像晚餐一般成熟”,这种写作对概念和隐喻有一种依赖,比如句中的“因”与“果”。这种写作是一种犯险,因为它更需要阅读者跨过一道“高门槛”才能入诗,但这种写作的果实往往也更经得起推敲,更易形成独特的个人审美尺度。我不熟悉江汀,但知他年轻而出手老到,所以对他怀有不同一般的期待。
 
 
锯木声
流泉
 
办公室附近并没有锯木厂
可锯木的声音,隔三差五就从窗户左边
拐了进来
 
这不是幻觉,它一定是存在的
仿佛春天从未将彼此分离
只不过,我想要的春天比锯木声
更具体
 
锯木声隐去了建筑本性
光阴流转湮没了一颗心的路径
而锯齿对分割的理解,总是偏颇的
更高意义上
分割其实是一个圆满之词
 
没有人告诉我——
是谁?偷走了木头
是谁?在锯木声中,盘根错节
——抱成团
 
 
潘维:
流泉的这首诗写得是“生命的体会”。任何作品,一旦把生命意识放在重点,那么就可发现,实际内容必然是修炼主观世界对事物形势的态度。也可以这样说,修炼,既是诗的主题,也是诗的目的之一,修炼诗是很常见的一种类型。流泉写得很成熟,显现了某种圆满。其中,这首诗的推动力是隐喻。
平武读山记
胡弦
 
我爱这一再崩溃的山河,爱危崖
如爱乱世。
岩层倾斜,我爱这
犹被盛怒掌控的队列。
 
……回声中,大地
猛然拱起。我爱那断裂在空中的力,以及它
捕获的
关于伤痕和星辰的记忆。
 
我爱绝顶,也爱那从绝顶
滚落的巨石一如它
爱着深渊:一颗失败的心,余生至死,
爱着沉沉灾难。
 
 
雷平阳:
胡弦的《平武读山记》,所谓爱,其实是一种发现与别解。视山为时间、历史、人世,山都会分别递上合你心意的形象,它之于诗人,仿佛永不穷竭的喻体。胡弦的动人处,在于他直抵危崖、乱世、绝顶与灾难,将自己的内心瞬间托出,不赘、不矫。
 
 
那些年,在桑多河边
阿信
 
下雪的时候,我多半
是在家中,读小说、写诗,或者
给远方回信:
雪,扑向灯笼,扑向窗户玻璃,
扑向墙角堆放的过冬的煤块、牛粪。
意犹未尽,再补上一句:
雪,扑向郊外
一座年久失修的木桥。
在我身后,炉火上的铝壶
噗噗冒着热气。
 
但有一次,我从镇上喝酒回来,
经过桑多河上的木桥。猛一抬头,
看见自己的家——
河滩上
一座孤零零的小屋,
正被四面八方的雪包围、扑打……
 
 
潘维:
阿信这首诗语境很简单:普通人与农业文明生态的和谐;文化与现代社会被屏蔽了。写法也遵循情景交融的传统,基本是浪漫主义的抒情。我之所以选择这首,是我认为阿信在整体节奏上处理得到位,汉语新诗缺失了浪漫与现代边缘之间的一环,恰当的说法是这一环没有成熟的作品。比如,没有产生希梅内斯这样的作家。我想明确的是,我们可以在任何时代的文学中汲取营养,可以在现代做任何时代的需要做的事。
 
 
陈先发:
这是一首作者完全可以从中隐匿、退场的诗——艾略特曾经谈过这个话题,他说修辞的一个境界是追逐个性的被取消——这首诗从技艺角度看,没有任何非得打上个人印记的奇崛之处。它的作者可以是一个中国人,也可以是加里•斯奈德一类的西方人,可以是一个当代人,也可以是一个古人。语种、时空、场域等限制性因素对这首诗的约束是很小的,也就是说,它最大程度地保持了诗性的公共空间。像一件旧农具那么朴实和易于理解,像一扇残旧窗口那么清晰和可感,有一种难得的松驰下来的安宁——只有写作者才深知这安宁的到来,其实大为不易。
 
 
幼时的集体
王西平
 
失眠一夜就为思考这烂鱼头
哲学屈服于酸菜和碘盐,屈服于咬舌之后的剌痛
屈服于我幼时的静坐
 
女儿这小妖,我的法力已经无法降伏
她随月亮大胆出现
又在黑屋里恐惧闪闪发光的窗棂
 
白天,那邻街的幼儿园,插红小旗的塑胶码头
许多彩色的船只虚构着王镇
水漫过草茎,一对“柔软”坚硬如贝
众我纷纷获取爱的奇迹
 
孩子在此劳作,变幻着铅笔头的无骨怪兽
那个早晨,田园,树枝,宇宙在谎言中快速萎缩
精灵在腹部消失
仿佛闪着蓝光的犰狳进入冥想的端口
 
童年的云滚动着前世的乒乓声
一对暖黄的饥饿,在一个壮汉的身子里抽搐
俄而挺立的糊墙主义
让宅居石窟的雕像一片哑然
 
幽深的世界里
人人都是单眼皮双日出行的尾骨携带者
空气中裸露着他们感染了肺泡的方言
孩子,是人间正在批量改造的,啃鸡翅的集体
 
 
臧棣:
这首诗的文学动机取自父亲对女儿的成长环境的愤怒的省思。在父亲看来,女儿的成长环境变得越来越离谱,已被各种谎言侵蚀,程度甚至严重到整个庞大的“宇宙”也对此无能为力。在形象方面,乖巧的女儿正急速蜕变为“这小妖”;而面对导致这种蜕化的力量,身为“壮汉”的父亲也感到疲于应对。诗的结尾,“啃鸡翅的集体”,形象地揭示出了不得不长期进食垃圾食品的下一代的精神宿命。这首诗的魅力在于诗人鲜明的现实感和他所采用的措辞风格之间的强烈反差。诗人的措辞取向偏于激烈的变形,凶悍的隐喻。一个问题,这样做会增强诗的效果吗?会不会让诗歌显得晦涩?老实说,我很理解这些担忧。但就这首诗而言,王西平采用的措辞风格,不拘冷僻,粗粝而果断的节奏,出色地将一种常见的主题推进到了新的深度。
 
诗歌写作
吕德安
 
我离开桌子,去把
那一堵墙的窗户推开;
虫儿唧唧,繁星闪闪,
夜幕静静低垂。
 
在这凹形的山谷,
黑暗困顿而委屈,
想到这些,我对自己说:
“我也深陷于此”。
 
我又回到那首诗上,
伸手把烛蕊轻挑,
这时一只飞蛾扑来
坠落在稿纸上;
 
身体在起伏中歇息,
放亮的目光癫狂,
等它终于适应了光,
信心恢复便腾身
 
燃烧了自己。前几天,
另一只更粗大的,
身上的虫子条纹
遮着天使般的翅膀——
 
也一样,都是瞬间的事,
我目睹了它们的献身,
使火焰加剧,而
光亮中心也是凹形的。
 
多少年,在不同的光里,
我写微不足道的事物,
也为了释放自己时,
顺便将黑暗沉吟。
 
 
晨曲
吕德安
 
我原没想到,我竟然拥有一所
自己的房子,院前一大堆乱石,
有的浑圆漆黑,从沃土孵出,
有的残缺不全,像从天而降。
 
四周弥漫着一种房子落成后的
寂静,而它们是多出来的,
看了还让人动心:那高高的一堆,
或许还能凑合把一道围墙垒成。
 
如果你不知道我有多累,路过时
又不知道它们出自何处——
只晓得铭记一句老话:点石成金,
那么你也就不能将我的心情揣度。
 
现在我只想从它们中间挑出一块,
再原原本本地放回,且不论它
是圆是缺,或是高兴或是孤独:
我们真心真意,它就会手舞足蹈!
 
 
雷平阳:
吕德安的诗,冷峻、清凉,暗藏诛心之力。这首《诗歌写作》,用诗与蛾、烛与黑暗组成双重的“献身”平台,诗人沉没其间,殉道者的形象孤独而又无奈。在语言上,这诗也保持了吕氏一惯的质感,于客观的陈述中开显出了有节制的迷幻空间,其在把握用力、用心的尺度方面,功力令人赞叹!
 
 
陈先发:
    3月18日我在云南大理有幸与吕德安兄共获“天问诗歌奖”,那天适逢他的生日,在当晚的小饮中20多个参会诗人举杯贺他,又猜拳行令,陷在一种戏剧性的欢乐中。
    而德安形式端肃又内在通幽的诗作,是弃绝戏剧化因素的。长期以来,当代汉诗写作的大块领地似乎深陷于“立场诗学”、“姿态诗学”的荒诞泥泞中,许多诗人为了证实“自己是先锋的或是古典的、是成色很色的某某主义的而非其它的”在写作,被前置为写作目的的种种概念标签像镣铐一样限制着笔墨的自由。诗学挣扎于诗的社会学、诗的政治学而成为奇特的景观。而在这一切之外,德安像个隐士一样劳作----以其隐态而拒绝对一己才华的炫示,拒绝修辞学的炫示,他质朴的果核是显见的;以其士风而见风骨,他的诗中没有对时尚因素、流行性观念的屈服,甚至让人觉得是陈旧而刻板的。他对日常生活罕见的忠实铸造他的不凡。不多说了,请精读这诗二首。
 
 
凤凰山盛夏
飞廉
 
蝉声四起的盛夏。西瓜般浑圆的
盛夏。莲蓬被砍头的盛夏。
 
保险公司小职员震惊于乡下父亲
突然六十六岁的盛夏。一只贪凉的
 
蜈蚣,载不动太多回忆,
在溪流翻船的盛夏。
 
哦,王维看云的盛夏;我忙于
擦汗,忙于与蚊蝇、熊市
 
争斗的盛夏;我叹气,诅咒,
无所作为的盛夏。山菊结满花骨朵,
 
网上凉鞋打折的盛夏,何其深广
然盛极必衰的盛夏……何时,
 
静下心来,编撰《不可有悲哀》?
哦,这到处满溢着告别的盛夏。
 
 
臧棣:
对自身处境的洞察,并为这洞察发明新的语言姿态,称得上是诗人的基本工作之一。飞廉的《凤凰山盛夏》再次为我们示范了一个敏感而内敛的诗人,是如何凭着高度的自我意识和娴熟的技艺从事这工作的。《凤凰山盛夏》触及的生存景观大致如下:美丽的山水貌似还在,但它激发的人的感触,却与古典的心境大异其趣。这差异牵扯出无名的悲哀,在诗人内心聚集起浩荡的波澜;这起伏的情绪,掺杂着隐隐的悲愤,将诗人对古典记忆中的盛夏感怀,和对现实世界中的盛夏浮世绘的冷峻的审视交织在一起。但如果只做到这一步,诗人的内在立场也没有完全建构起来,充其量只能算是对恶浊的外部现实做出了一个被动的反应。《凤凰山盛夏》这首诗中,最令人难忘的是,诗人对回荡在其内心世界中的愤怒的心声的捕捉与驾驭。诗人没有把愤怒的心声作为一种尺度,而是通过内在的驯服,把对这种愤怒的心声的驾驭展示为一种心灵的尺度。某种意义上,这也可以看做是对布罗茨基的诗歌伦理的一个回应:人类的拯救已无可能,但个人的拯救依然是可能的。
 
 
潘维:
 
即便诗歌写作已进入了现代,可大多数诗人仍处于走到哪儿算哪儿的自由状态,飞廉停下了,确定了自己诗中的角色:民国知识分子。就凭他不断强化的这一点局限,他立得起来。或者说,他有了面目。至于诗的内容,我们很容易想像一位民国知识分子在和平环境里关注。这首诗不是飞廉代表作,在他的诗集《不可有悲哀》中,有一些作品在语言、节奏和题材的整体上把握可称完美。他懂得创造需要在专业体系内进行。
雨声
 
柳沄
 
下了一天的雨
到了傍晚,仍在
起劲地下着
 
那些一样的雨点
使院子里的石凳、车棚
以及那只红色的
倒扣在墙根下的塑料水桶
发出不一样的声音
 
从落雨的那一刻起
它们便争先恐后地发出
各自的声音,以此证明
它们已从之前的昏睡中
苏醒过来,就像
这场雨安排的那样
 
灯亮起来的时候
声音变得更加嘈杂
我已分不清:是水桶在嚷
还是石凳和车棚在喊
 
它们如此尽兴如此痛快
好像不把要喊的喊完
雨就别想停下来
 
 
臧棣:
在平常的事体中见出不平凡的意味,这既涉及诗如何取材,也关涉诗人的眼光。写雨的诗,应该很多;但像柳沄的《雨声》这样的,能细致地体会事物的细节,并分离出它们的象征喻意的诗,并不多见。诗人的写法看似平实,叙事不紧不慢,层层推进,但从诗人对诗的意义的编织上,我们还是能清晰地感觉到诗人对他身边的事物的敏锐的体察。平日里,蒙尘在我们身边的水桶,石凳和车棚,它们代表了被忽略的世界,一旦雨水将它们激活,它们的沉默便犹如一个假象,被浩渺的狂欢掀翻而去。
 
 
 
“哎呀”
 
西娃
 
我在飞快宰鱼
一刀下去
手指和鱼享受了,刀
相同的锋利
 
我“哎呀”了一声
 
父亲及时出现
手上拿着创可贴
 
我被惊醒
 
父亲已死去很多年
 
在另一个世界,父亲
找不到我的手指
他孤零零地举着创可贴
把它贴在
我喊出的那一声“哎呀”上
 
 
陈先发:
在心理层面,天下丧父的诗人们或许就是个奇异的联盟:仿佛他们要以细节之力在语言中复活和再塑的,正是同一个父亲。符号在这个联盟间的传递,似乎也挟带着特殊的敏感度,能有效抵达情感共振的最大公约数。这些年读过如雷平阳、余孝忠、谷禾等多人包括我自己的祭父诗篇,都能把我绑架着进入我熟悉的、过往的某一段幽暗时光。今天读西娃的这首,愣了半晌。这首诗干净、利落,令人感伤。
 
 
 
齐溪镇夜雨
 
马叙
 
这是一个小旅馆的雨夜。
齐溪镇的夜雨与天下所有的夜雨一样
从天上落下,落到地上,流走。
 
所有的雨水,看不到,只听到。
直到乱了听觉。
乱了的听觉,终于被连绵夜雨按住
渐渐地,听到了一滴,雨的清晰的声音。
 
就如我的生活,一直以来乱糟糟
直到被一声嘘声突然理顺。
以前的夜我基本睡得很好
只有今夜,齐溪镇的雨声,这个庞大雨夜的
一滴清晰的滴雨声,让我感慨半世人生。
 
我有睡不着的理由
齐溪镇之夜,四周大山耸立
它们沉默地保护一滴雨声的到来
也保护我这个陌生人的一夜未眠
 
 
雷平阳:
马叙的《齐溪镇夜雨》,我们可以为之找出很多与之旨趣近似的古典诗歌。人生如寄、伤怀、无奈、承受,不管是古人还是今人,都有着相同的生命体验。诗歌写作中,我们已经习惯于一味地强调陌生性、拓展边界和美学重建,却总是有意无意地忘掉了我们仍然有着最需要抒写的日常情感,期盼着世俗的温暖,如饥似渴地等候着最庸常而又贴心的抚慰。类似的文字在虚狂而冷漠的时代越来越少,也就说明我们已偏离了日常生活。这首诗歌让我警觉。
 
 
 
尊者
——悼念韩作荣先生
 
古马
 
白山黑水
六十六度春秋,那用生铁的泪水
和从他指甲缝里不断剔除的污垢绘制自画像的人
他额头的皱纹混同于闪电的线条了
 
闪电。血痕。
血痕。闪电
且看他从中扯出一条晾衣绳
悬置身后
 
且晾晒着诗人们清瘦的影子
那些散发出太阳香甜气味的作业,让我们一同交给时间
 
 
潘维:
简单的几根线条,就勾画出一幅独特的灵魂肖像。这首诗的写作,所指明确,是对韩作荣老师的追念,从所指这一源泉里,诗一句一句涌出来。可以说,古马的写作已从程式化的状态进步到听从源泉涌现的声音。当一位诗人懂得诗的立场不等于自己个人立场的时候,诗就有了诗的生命。
与祖国书
 
杨庆祥
 
现在。停下来。
地铁停下来。看看城市的黑洞。
下水道停下来。吞咽过剩的食物。
路旁的孤儿,也停下来,
想得到本属于他的一口。
 
停下来,行色匆匆的人群。
看看自己的贫穷和屈辱
无休无止的贫穷和屈辱
被欺骗的人生,被羞耻钉上的爱
 
还有被污染的一切啊。求你停下来。
现在。
让山河看见
自己的破碎。让河山放声大哭吧
 
请你们抱紧我们。
抱紧西藏和新疆
抱紧破碎的土和破碎的心
 
啊,爱人
让我们在破碎和哭泣中
忍受这不能爱的日子吧
 
 
雷平阳:
读诗的时候,不管什么风格流派,也不论高蹈还是谦卑,我都不排斥,但不管怎么包容,我还是更倾心于及物、在场、与我有撞击感的诗作。《与祖国书》,是一个书生困境中绝望的哀求,破碎的人、河山、爱,一切都停不下来,无法停下来,这首诗歌可以用来喊叫,也可以贴在每个出发的地方。知道是徒劳,但我们有人这么哀求,这么喊叫。
 
 
 
滞留者素描
 
胡桑
 
飘蓬忽经旬,今此又留滞。
              ——余怀
 
 
在雾霾中,他走过一片街区,
国定支路像一个忍受着沉默的岛屿,
菜场的叫卖声加速了他的漂移。
 
散步犹如一场收集误解的旅行,
他醒来,脚上踢着
疑惑的落叶,在歧义中徘徊。
 
初冬的树叶已被装载,而骄傲
使垃圾车失去了平衡,
他一边走一边低语:“是我。”
 
这两个字消失于汽车的鸣声中。
他走入暮霭深处,一阵刺痛
找到了他,寒冷在加重。
 
 
接受一场失败。窗子关闭着,
提防着浑浊的寒冷,
但是无法抵挡屋内逐渐增加的黑暗。
 
通过距离,他几乎不能认出自己,
然而在行人的脸上,他看见
无从兑现的乡愁。“这就是我。”
 
一个偶然的自我,在这条路上
花掉唯一的十分钟,在思考的
片刻,云朵已越过这片街区。
 
他回到这里,每一次呼吸
与另一些生命分享着同一个节奏,
隔街的遥望减轻了他内心的恐惧。
 
 
臧棣:
《滞留者素描》与我们在当代诗歌中常见的类型有很大的区别。从题目上看,像是写人物的。尽管明言是在进行素描,但是很显然,诗人并无意描绘他眼中的“滞留者”的外貌,或其可见的典型特征。诗人的着眼点偏重于“滞留者”的意识脉络,即“滞留者”本身不过是一种迹象,一个线索,通过这个线索,我们可以还原出潜隐在我们意识深处的某种现实感。换句话说,这首诗真正的主角,不是“滞留者”本人,而是“滞留者”这一命名所指向的某种生存情境。通过展现“滞留者”和现实接触时留下的那些迹象,诗人实际上把静态的人物诗变成了一幕危机四伏的心理戏剧。在第一节中,审视着“滞留者”的语言的目光中,似乎混杂有加缪在不朽的《局外人》中对卡夫卡的目光的继承。从“局外人”的眼光到“滞留者”的省视,似乎存在着某种内在的关联。即我们所置身的这个世界引发的“不适感”,绝不是一种特殊的遭遇。它反衬出一种存在的衰落,这种衰落尖锐地指向了文明的颓败。从这首诗中,我们还能看到诗人在语言方面对当代诗的修辞所做的种种更新。在诗的视角方面,诗人从当代诗中常见的广场视角中果断退了出来,转而探寻捕捉语言的暗示和现实感之间的戏剧性对应。诗人没有单纯写人物的心理变化,那样写的话很容易写得晦涩沉闷,看起来,诗人还是偏爱将内心意识呈现为一种戏剧性的画面。并且很明显,他擅长这样做。
 
 
潘维:
这首诗胡桑写的是现代人的乡愁。农业社会的乡愁以情感为核心,现代人的乡愁是一种以自我为中心的多层面的意识形态,前者的对象是具体的,后者则更多是抽象、模糊的向度引力。胡桑把握的很好,也展现了他的语言智力:密度大,节奏却可以呼吸。他认识到,诗歌不仅仅是让我们抵达别处,更是让我们从现场提升。
 
 
 
她没遇见棕色的马
 
杜绿绿
 
女人老了,
但是没有棕马驮她回家。
她在树下刷马鞍
像是明天就要出发。
谁都以为她要走了,她也这么打算。
 
如果回家的小径从密林里显现,
走回去也可以,
她不在乎路途遥远。
如果什么也没有出现,
丛林深处,
黑夜还是黑夜
她在无穷的虚空里刷马鞍。
 
早上好。
她对着月亮叫起来。
 
 
陈先发:
含有悬疑与吊诡的情节设置、隐喻、尖锐的情绪与神经质的构图、大段的叙述、巫术般的气氛形成、注重物象的色调……等等,这些都是在不同时段阅读杜绿绿近作的断片式感受。在安徽的漫长写作经验累积,似乎在她移居广东后有了一次爆发,这几年她的创作量可谓惊人,虽然带有强烈个人印记的写作符号越来越多,也更受到受众的关注,但我总觉得她仍处在含有巨大可能性的“塑形”之中----这首《她没有遇见棕色的马》,在她近作中不算上品,但也确反映了她的某些特质----对她的演变,我们或可怀有更大的期待。
 
与祖国书
 
杨庆祥
 
现在。停下来。
地铁停下来。看看城市的黑洞。
下水道停下来。吞咽过剩的食物。
路旁的孤儿,也停下来,
想得到本属于他的一口。
 
停下来,行色匆匆的人群。
看看自己的贫穷和屈辱
无休无止的贫穷和屈辱
被欺骗的人生,被羞耻钉上的爱
 
还有被污染的一切啊。求你停下来。
现在。
让山河看见
自己的破碎。让河山放声大哭吧
 
请你们抱紧我们。
抱紧西藏和新疆
抱紧破碎的土和破碎的心
 
啊,爱人
让我们在破碎和哭泣中
忍受这不能爱的日子吧
 
 
雷平阳:
读诗的时候,不管什么风格流派,也不论高蹈还是谦卑,我都不排斥,但不管怎么包容,我还是更倾心于及物、在场、与我有撞击感的诗作。《与祖国书》,是一个书生困境中绝望的哀求,破碎的人、河山、爱,一切都停不下来,无法停下来,这首诗歌可以用来喊叫,也可以贴在每个出发的地方。知道是徒劳,但我们有人这么哀求,这么喊叫。
 
 
 
滞留者素描
 
胡桑
 
飘蓬忽经旬,今此又留滞。
              ——余怀
 
 
在雾霾中,他走过一片街区,
国定支路像一个忍受着沉默的岛屿,
菜场的叫卖声加速了他的漂移。
 
散步犹如一场收集误解的旅行,
他醒来,脚上踢着
疑惑的落叶,在歧义中徘徊。
 
初冬的树叶已被装载,而骄傲
使垃圾车失去了平衡,
他一边走一边低语:“是我。”
 
这两个字消失于汽车的鸣声中。
他走入暮霭深处,一阵刺痛
找到了他,寒冷在加重。
 
 
接受一场失败。窗子关闭着,
提防着浑浊的寒冷,
但是无法抵挡屋内逐渐增加的黑暗。
 
通过距离,他几乎不能认出自己,
然而在行人的脸上,他看见
无从兑现的乡愁。“这就是我。”
 
一个偶然的自我,在这条路上
花掉唯一的十分钟,在思考的
片刻,云朵已越过这片街区。
 
他回到这里,每一次呼吸
与另一些生命分享着同一个节奏,
隔街的遥望减轻了他内心的恐惧。
 
 
臧棣:
《滞留者素描》与我们在当代诗歌中常见的类型有很大的区别。从题目上看,像是写人物的。尽管明言是在进行素描,但是很显然,诗人并无意描绘他眼中的“滞留者”的外貌,或其可见的典型特征。诗人的着眼点偏重于“滞留者”的意识脉络,即“滞留者”本身不过是一种迹象,一个线索,通过这个线索,我们可以还原出潜隐在我们意识深处的某种现实感。换句话说,这首诗真正的主角,不是“滞留者”本人,而是“滞留者”这一命名所指向的某种生存情境。通过展现“滞留者”和现实接触时留下的那些迹象,诗人实际上把静态的人物诗变成了一幕危机四伏的心理戏剧。在第一节中,审视着“滞留者”的语言的目光中,似乎混杂有加缪在不朽的《局外人》中对卡夫卡的目光的继承。从“局外人”的眼光到“滞留者”的省视,似乎存在着某种内在的关联。即我们所置身的这个世界引发的“不适感”,绝不是一种特殊的遭遇。它反衬出一种存在的衰落,这种衰落尖锐地指向了文明的颓败。从这首诗中,我们还能看到诗人在语言方面对当代诗的修辞所做的种种更新。在诗的视角方面,诗人从当代诗中常见的广场视角中果断退了出来,转而探寻捕捉语言的暗示和现实感之间的戏剧性对应。诗人没有单纯写人物的心理变化,那样写的话很容易写得晦涩沉闷,看起来,诗人还是偏爱将内心意识呈现为一种戏剧性的画面。并且很明显,他擅长这样做。
 
 
潘维:
这首诗胡桑写的是现代人的乡愁。农业社会的乡愁以情感为核心,现代人的乡愁是一种以自我为中心的多层面的意识形态,前者的对象是具体的,后者则更多是抽象、模糊的向度引力。胡桑把握的很好,也展现了他的语言智力:密度大,节奏却可以呼吸。他认识到,诗歌不仅仅是让我们抵达别处,更是让我们从现场提升。
 
 
 
她没遇见棕色的马
 
杜绿绿
 
女人老了,
但是没有棕马驮她回家。
她在树下刷马鞍
像是明天就要出发。
谁都以为她要走了,她也这么打算。
 
如果回家的小径从密林里显现,
走回去也可以,
她不在乎路途遥远。
如果什么也没有出现,
丛林深处,
黑夜还是黑夜
她在无穷的虚空里刷马鞍。
 
早上好。
她对着月亮叫起来。
 
 
陈先发:
含有悬疑与吊诡的情节设置、隐喻、尖锐的情绪与神经质的构图、大段的叙述、巫术般的气氛形成、注重物象的色调……等等,这些都是在不同时段阅读杜绿绿近作的断片式感受。在安徽的漫长写作经验累积,似乎在她移居广东后有了一次爆发,这几年她的创作量可谓惊人,虽然带有强烈个人印记的写作符号越来越多,也更受到受众的关注,但我总觉得她仍处在含有巨大可能性的“塑形”之中----这首《她没有遇见棕色的马》,在她近作中不算上品,但也确反映了她的某些特质----对她的演变,我们或可怀有更大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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